2009年1月28日 星期三

中國去年煤礦死亡率"明顯下降"

BBC 中文網
2009年1月28日


煤礦工人:工作環境依然危險
中國安全監管總局表示,去年死於煤礦意外的人數為9.1萬,是1995年來首次低於10萬。

全國煤礦百萬噸死亡率由07年的1.485個,下降到去年的1.182個,同比下降20.4%。

全國煤礦事故起數和死亡人數分別下降19.3%和15.1%。26個產煤省(區、市)中,事故死亡人數下降的有20個。

同時,較大事故明顯下降。全國煤礦較大事故起數和死亡人數分別下降34.1%和34.4%。

安全監管總局副局長、國家煤監局局長趙鐵錘指出,去年煤礦安全生產工作取得了明顯成效,實現了"三個明顯下降"。

不過趙鐵錘指出,黑龍江、河北、山西等地相繼發生多起煤礦瞞報事故,性質十分惡劣。

他還表示,一些地方和企業對重大隱患排查治理重形式、走過場,大量的隱患和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

中國小煤礦數量占礦井總數的近80%,2008年,小煤礦產量僅佔全國總產量的35%,而事故死亡人數高達73%。

小煤礦共發生26起特重大事故,佔全國煤礦重特大事故總起數的68%。

趙鐵錘表示,去年各級煤礦安全監察機構共組織查處煤礦事故1091起。

已結案的19起特大事故,共查處相關責任人315人,其中依法移送司法機關追究刑事責任132人,給予黨紀政紀處分162人。

2009年1月25日 星期日

曹征路新著 : 長篇小說《問蒼茫》


《問蒼茫》

曹征路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9年1月版


初刊於 《當代》2008年 第六期

http://www.dangdaizazhi.com/dangdaizazhi/ShowArticle.asp?ArticleID=7828

( 1) 《當代》的簡介

身為私企的黨委書記,領著資本家的工資,面對勞資糾紛與衝突,他該替誰說話?過去從屬政治,現在依附資本,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又該去何處尋找家園? 很真切的困惑,很現實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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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鳳凰網讀書頻道
2009年1月05日

第一部用中國現實闡釋《資本論》的小說。

"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的改革開放版。

農民進城成了工人;國有企業的下崗工人成了CEO;大學教授成了資本顧問;村長變成了董事長……勞資關係已經成為不可忽視的社會現象,這給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劃分會帶來什麼新的變化?《問蒼茫》用驚心動魄的故事,鮮明個性的人物,深沉銳利的思考觸摸社會現實,考量《新勞動合同法》的利弊得失,追問全球金融危機之下,"世界工廠"中國的未來走向……《那兒》的作者曹征路再次用批判的眼光審視資本運作中,草根人物的人性與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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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今天的工人長什麼樣?
余新
文學報
2009年1月15日

從《那兒》、《霓虹》到《問蒼茫》,曹征路對轉型時期工人階級歷史地位的思考一以貫之。只不過這一次的「工人階級」不再是為民請命的工會主席,也不再是以淚洗面的下崗女工,而是一群屬於這個時代的新型工人形象。

小說從一次罷工的現場開始寫,以後又寫了兩次罷工,但罷工卻不是小說的主要事件,它只是人物成長的三個台階。貫串人物柳葉葉是一個善良純潔的打工妹,她懷著「每個人都可以當太陽」的浪漫想像在深圳打工。當生活的本相逐漸顯露的時候,也經歷了迷惘、疲憊、麻木、逐漸警覺,直到圍繞著工友毛妹負傷毀容和最終自殺,柳葉葉才真正明白了老闆和打工者之間永遠橫著一道鴻溝。經過痛苦的抉擇,柳葉葉走上了一條為工人依法維權的社會工作者道路。

另一個貫串人物是公司「書記」常來臨。退役軍人出身的常來臨一心想成為干群溝通的橋樑,而他卻逐漸發現自己的無力:在老闆面前他代表工人,在工人面前他代表老闆,最終他卻什麼都不是,只能以身試法確保他做人的底線。歷史轉型時期,意識形態矛盾的內在性在他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作為工人階級命運思考的底色,小說還塑造了一系列知識分子、外企老闆和當地農民幹部的形象,是他們共同營造著這個資本世界的文化意識法則。

與大量描寫底層人物的苦難悲情敘事不同,小說沒有大開大闔的戲劇性衝突,每個人物都有他們各自的生存信念和合理行為,很難把他們歸類為好人壞人,但通過大量的日常生活細節的描繪和推進,他們共同演繹著這個時代的悲喜劇。由此,讀者看到的悲劇不過是普通生活的一幕而已,他們的苦難並無特別之處,在群體命運邏輯中甚至接近於「無事的悲劇」。正因為這種非個體的常態性和規律性,他們的苦難生活、他們的悲劇性格才具有了典型價值,具有了「類」的指向,具有了「引起療救注意」的呼喚意義。同時,與這些嚴肅的、必然的本質規律相適應,在敘述語調上,小說不指向情緒的宣洩和放縱,相反,它大多是內斂的,平實的,因為它不願以辭害意,不願故作高深,它要呈現的是生活的本真,而這正是作品的大氣與高度所在。(實習編輯:楊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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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長篇小說梗概
曹征路
文學報
2009年1月8日

小說中有著一群在社會發展中追尋自我位置與價值的人們,他們身上既有現代工業生產的階級特徵,又有著屬於個人化的身份標識。從打工妹柳葉葉,到公司「書記」常來臨,到中層領導趙學堯,他們在奮鬥中迷惘,又在疲憊中漸漸覺醒。在對這群人生活狀態的真切刻畫中,讀者可以窺見社會發展的點滴印記。



1

柳葉葉頭一回參加罷工是一個刮颱風的下午,颱風的壯觀激烈似乎給了罷工一個理由,有人喊不幹了,於是就罷工了。其實心裡也都明白,儘管對公司用工制度不滿,只是誰也不清楚罷工意味著什麼。罷工對於這些付出「開處」代價的山區女孩子就是有機會逛逛街穿穿漂亮衣服,唯一操心的事是今後有沒有加班費拿。

軍人出身的常來臨原先是粵北一家小廠的領導,下崗後托親戚的關係來到寶島公司,三個月裡只參加過一次莫名其妙的招工,並不被老闆看重,他只是一塊在大陸還能通行的「書記」招牌。但他很快就看出,這家所謂的高科技公司只是做貼牌加工的台資工廠,他們賺錢的秘訣就是利用六個月試用期發生活費的用工政策,不斷地招收辭退工人。直到工人罷工,老闆有壓力了才開始啟用他來安撫工人。常來臨用國營企業傳統政治思想工作的辦法穩住了工人,並說服老闆改變這種野蠻的用工制度、調整工作機制,使企業渡過了難關,但卻得罪了人事部經理馬明陽。經過一番較量,常來臨終於擊敗了馬明陽,得到了美麗女老闆的尊重和工人們的信任。

好學要強的柳葉葉對常來臨非常崇拜,相信他說的「在深圳人人都能當太陽」,她去讀夜大學,義務獻血,努力工作。在她看來一個男人拒絕送上門的女孩子,簡直就是天人,曾經的傷痛成了她的成長動力。當別的女孩子選擇另類道路時,當自己成為流水線上麻木的機器時,她都不曾動搖,甚至在心裡暗暗把常來臨當作夢中情人,決心做一個讓他滿意的好工人,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白領。而常來臨也看重柳葉葉的才華,在企業文化活動中有意培養她成為打工詩人,並從她的詩中受到啟發,在公司裡開展「算算寄給家鄉親人多少錢」活動。這個活動受到各新聞媒體的關注,於是逐漸扭曲成了「深圳養活了多少人」,最後演變成「誰養活誰」的大討論,這才緊急剎車。儘管這是個教訓,卻受到了在幸福村當顧問的趙學堯教授的注意,他推薦常來臨去參加黨建工作會議,寶島公司也得到了「黨建工作優勝單位 」的錦旗。

趙學堯闖深圳本來是盲目的,十分落魄的情況下經學生何子鋼點撥策劃來到幸福村落草。因為何子鋼認為深圳的城市化過程是蓋房子蓋出來的,上面最擔心這裡培育了一個龐大的食利者階層,因此取消農村戶口和推出農民的帶頭人典型是個必然趨勢,這好比買股票要買那些潛力股。但開頭趙學堯並不適應,他提出的精神文明建議分文不值,村長文念祖需要他僅僅因為他是高級知識分子,帶出去有面子。他的任務實際上就是陪情婦遲小姐插科打諢跳跳舞,比二奶還不如。這期間他認識了一個有思想的青年工人唐源,覺得跟他談談話還有點意思,但唐源的鋒芒畢露又讓他如芒在背,被看穿了似的不舒服。半年後,城市化果然開始了,這時文念祖也有了想到台上坐坐的要求,於是替他揩屁股成了趙學堯的工作。真正令趙學堯大出風頭的事是平息了一場罷工,並且暗示村裡炒掉了唐源,這些成績使他有了進入了核心層次的感覺。他終於認識到文念祖的私事就是自己的公事,把文念祖推出去正是自己的歷史使命,並且相信自己正在寫的一本書真正抓住了中國變革的那根筋——從此把那些淺薄的經濟學家一掌打翻在地,幻想著鮮花和掌聲,和媒體的輪番轟炸。

2

寶島公司的老闆、美麗的陳太越來越依靠常來臨,這使他決心成為一個優秀的職業經理人,以公司為自己的事業。有一次公司為了在美國黑石集團拿到更多的訂單,把利潤從九分錢降到八分錢,常來臨動員工人義務加班,並且打出了為民族企業爭氣的旗號。老闆的弟弟有白血病需要大量換血,他又建議將弟弟接來大陸,動員工人們愛心獻血。他富有激情的演說不僅感動了工人也感動了老闆,竟然主動向他示愛。

已經當上拉長的柳葉葉也沉浸在幻想中,常來臨在她頭上拍拍也讓她有了電擊的感覺。她的詩登上了報紙,打工詩人的光環,編輯的慇勤都令她興奮。可是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工友張毛妹在一次火災事故中奮力去撲火受了重傷。公司聘請的律師讓柳葉葉寫一個毛妹家庭生活困難的證明,她原以為是要優待毛妹,因為毛妹的重度毀容,已經無法繼續工作了。誰知公司認為毛妹有可能利用救火故意弄傷自己的臉,多要賠償金。她去找常來臨,常也認為有這個可能。公司裡到處風言風語,說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怎麼可能愛公司?明擺著是碰磁。這種冰冷誰都不懂,張毛妹說,他們怎麼會這麼想?他們怎麼想得出來?柳葉葉覺得冰山在崩塌。

事實上公司已經三個月沒發工資了,一場火災令陳太心灰意冷,弟弟去世了,這種貼牌生意本來就難做,加上高額的賠償金,她已萌生退意。

此時被辭退的馬明陽又出現了,他周遊世界考察了全球的勞務市場,開了一家勞務派遣公司,第一筆大生意就是辦一個規避《勞動合同法》的「技巧培訓班」。而陳太不但與這個貪污過她錢的小人來往頻繁,而且要求常來臨要向他學習市場頭腦。在酒宴上馬明陽大談中國的人口紅利,認為這個時代需要新的社會倫理,得到了趙學堯何子鋼等人的喝彩。於是七嘴八舌湊成了一個新「三綱五常」:西為中綱,官為民綱,資為勞綱,和權、錢、信、愛、恥。趙學堯聲明要把「新三綱五常」寫進他的書裡。這些都令常來臨既妒忌又困惑。

穿著惠安女服裝的張毛妹在工友幫助下找了個種菜的活,決心一邊掙錢養活自己一邊等賠償。幫她的公民代理就是離開幸福村的唐源。但勞動仲裁要半年,打官司要兩到三年,而柳葉葉千方百計去找媒體尋公平,最後又回說她這個事沒有新聞賣點。在公司的美麗老闆上電視演唱《感恩的心》的那一晚,毛妹從公司樓上跳了下來,身上穿著工作服,懷裡抱著惠安女的衣服帽子,她希望帽子遮住自己的臉。

趙學堯如今已經意滿志得,成功地把文念祖塑造成精神文明典型,成功地迎來省委領導的視察,成功地完成了又一本著作,同時舉辦了客家文化節。可有一天他碰見了唐源,曾經的負疚感令他格外熱情,但聽說唐源還在為工人打官司,就忍不住教訓幾句,不料卻碰得鼻青臉腫。

3

毛妹之死令陳太下了決心,她把公司托付給了常來臨,走時依依不捨,說是出去找錢來救公司。常來臨相信她的魅力,並以堅守陣地的勇氣在維護最後的殘局,幫陳太把貨出掉。然而公司的香港僱員也撤了,文員和工人都產生了懷疑,常來臨還在苦苦掙扎,趕在年底的最後一天成立了工會,自任工會主席,代表工人表示信心。直到公司罷工了,幸福村出錢買通文員來維穩了,馬明陽都在跟他談命運了,這才如夢初醒。軍人出身的常來臨在最後時刻選擇了做人的底線,他看清了自己的兩張臉,他讓大家到公路上去堵車,他知道真把事情鬧大了政府自然會來買單。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就像萬花筒中的一粒紙屑,無法選擇位置,只能跟著潮流組合到那些奇形怪狀的圖案中去。

莫名其妙被抓進去的柳葉葉又被稀里糊塗放了出來,她領到了欠薪,也得知毛妹父母拿到了賠償金,並且磕了許多頭。這一切都令她暈頭轉向,內心卻在流血。回家心不甘,繼續打工又不情願,她來到了唐源的春天勞動爭議服務社。唐源給了她一個大學老師的課題項目:找一間來料加工企業做調查,其間要有與管理層溝通,改善工人的勞動條件,於是她便化名進入一家玩具廠做普工。由於身份的變化,她發現自己突然和從前不一樣了,那些工人的膽怯和忍氣吞聲正是自己從前的影子,而現在管工和主管的水平看來還不如自己。她敢和工廠老闆交流看法,引起全廠轟動;她去辭職並且能拿到辭職工資在全體工人眼裡簡直就是奇跡;她走了以後這家工廠工人要求改善工時取得成功,而且還準備成立工會。

有一天何子鋼約趙學堯出來喝酒,百般諂媚令趙學堯警覺,原來趙學堯的書已經出來了,只是作者變成了文念祖。說你既然樹起了這桿旗,就應該把它樹到第一排去,現在敵人也都參加理論建設了,人人手裡都有了著作。趙學堯承認這一手幹得漂亮,只好開價一百萬。出來後他給即將出國的遲小姐打電話,想在遲小姐身上找回平衡,遲小姐的挑逗和挖苦終於讓他腰疼不已,覺得再也直不起來了。

與此同時唐源的服務社卻不斷受到挫折,不但成立勞務工協會的要求不能批准,而且在珠三角地區廣泛存在的公民代理也受到了威脅,被一些部門指責為「黑律師」,要取締。但勞動爭議是一塊巨大的法律蛋糕,當政府公義不能到達的地方,民間NGO組織和公民代理實際上在做政府應該做的工作,而新勞動法的實行無疑擴大了他們的空間。在一些做社會調查的大學生們努力呼籲下,他們終於得到了政府的許可和來自工會方面的默許。然而就在春天服務社獲得很大發展,有一次柳葉葉在外地醫院做工傷探訪的時候,服務社被砸了,唐源也被砍斷了一條腿。在醫院裡,這個曾經被柳葉葉譏諷為「賴湯圓」的人,此刻在柳葉葉眼裡忽然親近起來,她終於明白了啥子叫事業,明白了自己是個啥子人。

2009年1月23日 星期五

「左翼文學」傳統的復甦和它的力量

——評曹征路的小說《那兒》
季亞婭

文藝理論與批評
2005年 第1期

如果用一種創作上的傾向來形容「左翼文學」,「左翼文學」傳統應該是這樣一種傳統:它以骨肉相親的姿態關注底層人民和他們的悲歡,它以批判的精神氣質來觀察這個社會的現實和不平等,它以鮮明的階級立場呼喚關於社會公平和正義的理想。代表一種思想政治傾向的「左翼文學」傳統,從上世紀2030年代以先鋒姿態出現開始,經過延安文學,17年文學再到文革文學,它經歷了從「異端」到「主流」,又從「主流」復歸「邊緣」的過程。上世紀80年代以來,「左翼文學」 一直處於被壓抑、被冷落的狀態,這其中有各種複雜的社會因素,也和「左翼文學」自身的僵化和喪失活力有關。但無論如何,「左翼文學」已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經過半個世紀的體制化的灌輸,已經滲透到人們的意識深處,成為集體無意識,並且深刻的影響到中國的現實」1,「在當前和未來的文學創造中,可以繼續提供給我們資源性的東西」2。今天, 在「全球資本主義」的歷史語境下,左翼文學的「這種『異質化』,這種『異類』的聲音,更表現出它的意義和價值」 。

曹征路的《那兒》(發表於《當代》2004年第四期)就是一部具有「左翼」精神氣質和血統標識的作品。小說描述的是某礦機廠工會主席「我小舅」試圖阻止企業改制中國有資產的流失,失敗後自殺身亡的故事。與其它反映國企改革的小說不同,《那兒》不再以「分享艱難」的姿態站在政策制訂者一邊來強調國企改革的歷史合理性,而是側身於改革中 「沉默的大多數」的情感和立場,描寫他們的被壓抑、被損害的命運和顯然是力量懸殊的抗爭。如果說以《喬廠長上任記》為代表的 80年代的「改革小說」講述的是一個「結束過去,朝向未來」的現代性神話,《那兒》所書寫的就是這種現代性的代價和對這種現代性的置疑和反思;如果說以《大廠》為代表的90年代「現實主義衝擊波」講述的是一個各階層的人們共同「分享艱難」的故事,《那兒》要說的是這種艱難最終卻由底層人民來默默承擔。最引人注目之處在於,小說第一次描寫了處於社會最底層的下崗工人們的抗爭和反抗,更通過主人公「小舅」的家庭出身把這種抗爭和反抗與革命史上的工人運動相聯繫,從而暗示了這種反抗的「合法性」和歷史必然性。這不僅使得他的作品帶上了鮮明的階級立場和情感傾向,而且具有了與當下文學不諧的某種異質性和反叛性。具有特別意味的是,這種異質性和反叛性不是通常意義上理解少數精英分子的反叛,而恰恰是大多數人的異質和反叛。這讓我們確確實實聞到了歷史深處的某種氣息 ——「左翼」文學傳統的氣息。「政治家關注歷史的車輪呼嘯而過,文學家卻必須關注車輪碾過的那一抹鮮紅」3。或許如小說所言,「小舅」的鮮血最終被歷史的大雪所掩蓋,文學卻必須記載這鮮血、這掩蓋和伴隨這場大雪飄落的徹骨的寒冷。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關注和討論這篇小說的價值。可是,我們還必須追問另一個問題:為什麼這樣一篇小說會受到我們的關注?它滿足了我們怎樣的期待視野?

如果說,成功的現實主義作品能為讀者提供一面意識形態詢喚之鏡,使我們每個人在這面鏡中照見自己,那麼,對一篇現實主義小說的關注,必然投射著讀者的某種現實情懷,寄托著某種共同的情感體驗。國有資產流失問題最近因「郎咸平事件」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的討論,有人指出有些國有企業改制「對工人的利益造成了制度性的侵蝕」,「為了制止或糾正這些他們認為是對他們的利益的不公正、不公平的剝奪,他們甚至開始用對抗的方式進行抗議」4。這些都對「私有化」與「市場化」的經濟改革思路反不無反省意識。《那兒》是對這種反省意識形象化的呈現。它把反思國企改革這樣一個敏感的經濟學和政治學的命題,變成了作品中如臨其境的對這個「過程」的描繪。面對這樣一個日益市場化與同質化的世界,《那兒》以一個人悲劇性的抗爭,展示了被拋棄者在這一過程中的絕望,更將這種絕望與抗爭演繹成一曲盤旋在作品中的「英特納雄奈爾」的主旋律。小說中的工會主席「我小舅」是一個新時期工人領袖的悲劇形象,在他周圍環繞著諸多矛盾:他反對「化公為私」的改制,力圖阻止廠領導和將入主企業無恥的貪污掠奪行為,但「工會主席」、「省級勞模副縣級領導」的身份,使他與普通工人不處在同一「利益集團」,不能「代表」他們去反抗。當最後工人終於受其感召起來反抗時,現實再次無情地出賣了他。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他只能選擇了自殺。當小說結尾處,絕望的「小舅」用空氣大錘砸碎了自己的頭顱,一曲久違了的關於公平和正義的《英特納雄奈爾》再次在我們的心中響起。小說的標題「那兒」就來自於「英特納雄耐爾」最後兩字的口誤。顯然,作者是想向我們暗示這樣一個問題:「英特納雄奈爾」所蘊涵的社會主義公平、正義的理想及其實踐,作為一種保護性力量,是否能再次成為我們借用的歷史資源,為現代性的發展開闢另外一種可能性?

《那兒》的人物描寫帶著「左翼文學」特有的神性光輝。李楊在談到「左翼文學」時曾說:「革命對日常生活的超越,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革命的神性色彩,在這個層面上,神性體現為對世俗性的超越。神性將個體從具體的規定性中抽像出來,使個體疏離於現實,成為一種新現實。在某種意義上,現代性革命實際上內在地暗含著一個使人成為神的過程。革命的神性力量,使個體突破日常倫理的行為獲得了直接通向終極的價值確認,進而使『人成為神』」5。「小舅」這個人物似乎一開始就具有理想主義的本質:不考慮個人利益得失,一心為工廠和工人利益著想。就連他的親人「我」看來,這「也太崇高太偉大了,所以我不太相信。」小說多次描寫「 小舅」神話般的傳奇經歷:他文化不高,但膽識過人,青年時代當技工時就曾有過為國爭光的輝煌歷史,而他北京上訪的經歷則可謂智勇雙全。在維護工人利益和保護國有資產流失上,他屢敗屢戰,屢戰屢敗,最終以自殺的方式來祭奠自己的理想。就連小說設置中顯然和「小舅」具有同構性的「義狗羅蒂」,也具有與眾狗不同的忠義和剛烈,被拋棄在異鄉後百里尋家,不能忍受再度被驅逐的命運,竟從龍門吊上跳下自殺身亡。小說提到「小舅」的臉上有「一種神性的光輝」,提到他在社會轉型期的「歷史使命」,更借用下崗工人組成的教友會裡歌頌主的讚歌來讚美「小舅」。顯然,作者是把「小舅」當成了工人階級的救世主來描述。為了使「小舅 」這種明顯不同於普通工人的品質合理和可信,作者為他設置了「工人運動英雄」的家庭血統,向血統和出身來尋找「小舅」崇高品質的來源。這又讓我們想到左翼文學作品的借用「血統」表現「階級屬性」的慣用手法。這似乎也體現了作者的無奈和苦心,現實生活中「小舅」這樣的人物到底是否存在?但這樣說,並不是要否定「小舅」這個人物形象的價值。面對超越凡俗的「神性光輝」,我們看到的是信仰的力量。真實一旦和信仰相聯繫,它就不再存在於我們的感覺裡,而存在於我們的理想和希望之中。類似的還有小說神話般的大團圓結局,這種想像性的解決方式也許並不意味著虛構,因為它恰恰就是人們願意看到的解決方式。如果一種關注現實的文學不能為我們提供一種希望,寄托我們的理想,那我們是否需要這種文學?小說感動我們的,恰恰是這些對凡俗生活的超越。

這樣強調《那兒》的階級立場和傾向,也許會讓人忽略作品本身的豐富性和多義性。事實上,任何一部藝術作品,特別是優秀作品,都不可能簡化為某種單一、純粹的意識形態,《那兒》也是如此。仔細研究,可以發現小說至少存在三種不同的立場:「小舅」的理想主義方式的抗爭立場,「我」所代表的知識分子啟蒙主義立場,「我媽」和工人們所代表民眾立場。對於「小舅」的似乎是螳臂擋車的反抗,我先是一副見怪不怪的不以為然,「這種事早就不稀奇了,連新聞價值都沒有,礦機廠要是以一塊錢轉讓那才叫新聞」。但逐漸,這種情況發生了變化,「我發現我也染上了某種宏大的毛病,我居然相信小舅能帶回一點好消息回來,居然」。而「 我媽」代表的市民的態度則是,「誰愛貪就叫他們貪去,他能把長江水都喝乾嗎?咱們安安分分過咱們的日子」,「這年頭沒有是非只有利益,誰出頭誰倒霉」。這些立場互相交織並試圖說服對方,終於因為「一種絕境中生存的本能」,抗爭立場佔了上風。作為知識分子的我最終對小舅的認同和讚賞,體現出作者的某種民粹主義傾向。小說中寫到,股權認購風波後,「我」離開報社,選擇了在工地上做民工,「什麼也不想,只是為當天的工錢擔心。」 這不禁使我們想起 「知識分子和工農群眾相結合」的思路。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批判現實的故事,也可以說,這是一個知識分子走向底層的故事。小說中所體現的這種思想的複雜性,各種話語眾聲喧嘩的狀況,甚至使我們想到巴赫金所說的「復調小說」。

雖然作者在談到小說的寫作時聲稱,「不要形式,不要技巧,只要說出皇帝新衣真相的那一點點率真」6。 但我們還是說,與反映同類題材的作品相比,《那兒》在藝術上還是有特色的。這不僅體現在精心設計的主副線同構的藝術結構,刻意追求糙感和質感的工人階級式語言,更涉及到作品的藝術風格和筆調:作者寫到「羅蒂 」和「小舅」的筆調是溫情和理想化的,寫到自己和父母等人物時是略為嘲謔的,寫到著名作家「西門慶」和領導們時則是尖刻辛辣的嘲諷。作者對義狗「羅蒂」和 「小舅」的故事的同構化處理,更加深了作品的悲劇氣氛和象徵意義。政治和市井流行話語的反面運用和略微誇張的人物描寫則帶來了些微的反諷效果,這使得小說接近但又有別於新聞報道式的直錄筆法,更體現出作者在諷世和救世之間的猶疑。這些都是作者的用心之處,體現了作者對「這種關注做審美展開的耐心」7 。曹征路有自己的文學追求:「在主義之上我選擇良知,在冷暖面前我相信皮膚」8。當本質純粹的先鋒文學和紅男綠女的慾望書寫充斥著整個文壇,曹征路走向了當下和底層,並以切膚的疼痛說出了被忽視了和壓抑的真相,這就是曹征路感動我們的獨特魅力。

我們談論《那兒》的「左翼文學」特徵,仍然要保持對這個立場的警惕。即我們不要以一種二元對立的方式站在所謂「左翼」的立場來描敘和看待這個世界。事實上,所有的描寫都是一種遮蔽。正如羅蘭‧巴特所說,「現實主義仍是一套高超的修飾、剪輯、刪改、和塗抹技巧,但是,作家卻聲稱這是一種如實的反映。總之,符號的刻意表現被毫無戒心的當成了客觀再現時,這種表現所敘述的意義就會得到不知不覺的認可」。《那兒》在堅持它的工人階級立場時,也就放棄站在其它立場觀察和思考問題的角度。在這個意義上,我願意把《那兒》稱為一部單純的作品。但是,正因其單純,它保留了銳利和鋒芒。只是,這種銳利和鋒芒,在全球資本主義來臨的今天,似乎注定了它邊緣的命運。畢竟,借用這種過去的意識形態和話語遺產的書寫方式是否有效?「階級」和「階級壓迫」這些5070年代的官方概念,在《那兒》中獲得了「現實對應物」,可是,在經過90年代大眾文化的消解之後,這套話語方式是否依然有著「意識形態詢喚」的力量?也許我們不得不說,左翼文學一體化和體制化的時代已成過去,但是,它對現實的批評性和干預性,它關注時代、歷史和底層的價值立場,它對社會公平和正義的呼喚,仍然彰顯出它的價值。至少,我們看到,《那兒》的種種努力,為一種似乎已經死亡和已被淡忘的文學再次注入了活力。從這個意義上說,左翼文學不死,左翼精神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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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趙園、錢理群、洪子誠等(20世紀4070年代文學研究:問題與方法》,載《中國現代文學叢刊)2004年第2期。

3 許志英、丁帆主編:《中國新時期小說主潮》第59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

4 陳峰:《國企改制與工人抗爭》,此文曾以英文在20034月的MondernChina上發表。

5 李楊:《50—70年代文學經典再解讀》第190頁,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6, 7, 8 曹征路:《是抗爭,也是逃避》,載《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04年第lO期。

奧巴馬就職演講之春運民工版

鳳凰網評論專稿
2009年01月21日

拍掉身上的灰塵 重新踏上回家的路 —— 一個民工在火車站的演講


各位夥伴:

我今天站在火車站,為我們眼前的任務感到焦慮,為你們給我的信任感激,為我們先人的犧牲不忘懷。四十四位夥伴曾立下誓言,要為大家買回火車票,然而他們不是暈倒在排隊的長龍裡,就是被黃牛黨的要價嚇倒,最終沒能實現他們的承諾。

在艱困的時候,我敢於繼續站出來承擔買票的重任,不僅因為居高位者有能力或願景,更是因為我們人民堅信回家的理想,信守我們千年來的傳統。過去如是,這一代中國人也如是。

今天我要告訴各位,我們面臨的挑戰是真的,挑戰非常嚴重,且不在少數。它們不是可以輕易,或在短時間內解決。但是,我們要瞭解,我們最終一定能夠回到家鄉。

這一天,我們聚首一堂,是因為我們選擇回家而非困守,選擇閤家團聚而不是天各一方。

在這一天,我們來此宣示,那些無用的抱怨和虛偽的承諾已終結,因為它們對於買到一張火車票無濟於事。

1、

回顧過去的一年,我們的經濟元氣大傷——這既是某些人貪婪且不負責任的後果,也是大眾未能做出艱難的選擇,對國家進入新時代做準備不足所致。許多人失去房子,丟了工作,生意蕭條。我們的醫療太昂貴,學校教育讓人失望。每天都有更多證據顯示,我們提出的種種關於改善購買火車票的方法,只是令我們的敵人更強大(他們又拿到了幾萬億投資經費),又威脅我們的星球。

我們仍是一個有力的群體,但正如《易經》所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重申我們堅忍精神的時刻到來了,選擇我們更好的歷史,實踐那種代代傳承的珍貴權利,那種高貴的理念:我們每個人都要回家,每個人都珍愛自己的家庭,每個人都應該有機會追求全然的幸福。

需要再次肯定我們這個群體的偉大,我們瞭解偉大絕非賜予而來,必須努力達成。我們的旅程從來就不是抄捷徑或很容易就滿足。這條路一直都不是給不勇敢的人走的,那些偏好逸樂勝過工作,或者只想追求名利就滿足的人。恰恰相反,走這條路的始終是勇於冒險的人,做事的人,成事的人,其中有些人很出名,但更常見的是在各自崗位上的男男女女無名英雄,在這條漫長崎嶇的道路上支撐我們,邁向繁榮與自由。

為了夢想,我們收拾起僅有的財產,來到城市尋找新工作。

為了夢想,我們在血汗工廠辛勤工作,在東部安頓下來,忍受鞭打,燒磚挖礦。

為了夢想,我們顛沛流離,在廣州和上海,在珠三角和長三角。

我們不斷的奮鬥與犧牲,直到雙手皮開肉綻,即使如此也未必能享有比較好的生活。我們將平等視為大於所有個人企圖心總和的整體,超越出身、財富或小圈圈的差異。

這是我們今天繼續前進的旅程。我們據說將成為全球最繁榮強盛的國家。這場危機爆發時,我們生產力並未減弱,我們的心智一樣堅韌,但我們的產品和勞務和上周或上個月或去年相比,不在是必需品。由今天開始,我們必須面對更困難的處境。

2、

遙想來年,不知道尋找新工作的眼光該向何處望去。生活壓力需要大膽、迅速的行動,但我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新工作。政府將造橋鋪路,這會將我們聯繫在一起嗎?我們可能不得不讓勞力回歸貧瘠的土地,希望出現奇跡提高自己的收入並降低日常消費。我們將利用扁擔、大糞和土壤作為我們生存的工具。但我們更希望能夠在城市找到平等發展的機會,只要有機會,我們一定能適應新時代的需要,我們的夢想是不用每年為了團聚奔波,我們將在城市團聚。這些我們可以做到。我們也將會做到。

現在,有人質疑我們的雄心,暗示說我們無法承受太多的大計畫。這些人的記性不好。因為他們忘記了這個國家已經完成的成就,當農民工朝同一個目標發展,可以完成何等成就,我們需要的是機會。

懷疑者無法理解的是他們的主張已經站不住腳,長期以來折磨我們的陳腐政治爭議已經行不通。我們今天的問題不是政府太大或太小,而是有無功效,是否能幫助家庭找到薪水不錯的工作,支付得起照顧費用,有尊嚴的退休。哪個方向能夠提供肯定的答案,我們就往那裡走。答案是否定的地方,計畫就會停止。我們希望管理大眾金錢的人都將負起責任,花錢要精明,改掉惡習,正大光明作事情,只有這樣才能重建政府與人民間最重要的信任。

我們眼前的問題也不是說市場的力量是善或惡。市場創造財富和增加自由的力量無與倫比,但是這場危機提醒我們沒有工會時,市場發展將失控,當市場只偏愛有錢人時,國家無法永續繁榮。我們經濟成功的依據,不只是國內生產毛額的規模,還有繁榮可及的範圍,以及我們將機會拓展給每個願意打拚的人,不是因為施捨,而是因為這就是達到我們共同利益最穩健的途徑。

我們不會為我們闖入城市而道歉,也會毫不動搖地保護自己的權利,對那些想要藉由帶來恐怖與殺害無辜以遂其目的者,我們現在告訴你,我們的精神強過你們,無法摧折,你們不可能比我們長久,我們必定打敗你們。

3、

但是現在我們首先要想辦法回家。我們來到火車站,我們以謙虛祈求的心想到,有些勤勞的鐵道部工作人員正在溫暖的辦公室裡為我們擔憂。每一天他們都有話對我們說,就和往年他們所說的那些令人感動的話一樣。我們敬佩他們,不只因為他們聲稱自己一直在努力的勇氣,更因為他們能夠輕鬆的拿到我們期待已久的火車票。而在此刻,這是我們最羨慕和期待的技能,這種期待和羨慕,一直常駐你我心中。

即使政府能做也在做,這個國家最終仍得靠我們自己的信念與決心。在我們被拋棄時,是彼此的善心,讓他們給購票者做指南;是黃牛黨的無私,寧可自己被抓,也要不願意看到我們失望而歸,勇敢的賣給我們車票;是我們的隱忍,寧可被凍死,也不願意放棄我們回家的希望;是父母孩子,守候著我們的家鄉。

我們的挑戰也許是新的,我們迎接挑戰的方式也許是新的,但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價值觀--辛勤工作和誠實、勇氣和堅忍和回家過年的心--這些都是固有的。這些價值是真實的,是我們歷史上進步的沉默力量。我們有必要找回這些真實的簡直。我們現在需要勇敢的忍受這艱難的時刻,每一個旅客都體認到我們對自己、對家人、對故鄉負有感情。我們不是不情願的放下這些責任,而是欣然接受,堅信沒有什麼比全力以赴的買上回家車票,更能得到精神上的滿足,更能找到自我。

這是我們的代價和期待。

這是我們信心的來源,體認老天爺召喚我們創造不確定的命運。

這是我們的傳統和信條的真諦,為什麼不同民族和信仰的男女老幼能在這個大廳裡共同守候?為什麼一個人的父親不到六十年前或許還不能進到這個火車站裡看看,現在卻能站在你們面前做最神聖的宣言?

讓我們記住這一天,記住我們是誰,我們走了多遠。在中國發展的每一年,在最寒冷的時刻,在擁擠的火車站,一個又一個的打工者堅守在那裡。列車開走,我們滯留,滿腔失望。在那時,我們的回家的希望幾乎破滅,電視裡傳來奧巴馬的演講,他引用美國國父的話如此錚錚有力:

「讓這段話流傳後世,在深冬,只剩下希望和美德,這個城市和這個國家,面臨共同危險,站起來迎向它。」

回家,我們面臨著共同的困難,在這個艱困的冬天,讓我們記住這個溫暖的詞語。懷著希望和堅韌,讓我們再度祈禱破冰的逆流,等待下一趟列車的到來。讓我們的孩子,見到我們久違的笑容,告訴他們我們所經歷的苦難。我們堅信旅程會盡快的結束,我們不回頭,也不躊躇;眼睛凝視著家的方向,我們虔誠期望老天爺的恩典降臨我們,舉著一張這個寒冬最偉大的禮物--車票,安全抵達我們所期待的港灣。

這,就是希望!

還是知識分子,還是困境 ——評《那兒》

張碩果
《當代作家評論
2005年第6期
張碩果,寫書本文時身處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現為上海大學社會學系博士。
考慮到今天的文學格局和社會現實,我們歡呼小說《那兒》的出現,但同時也要保持一份清醒:《那兒》真的如評論者一致認定的那樣(不管是批評或是叫好),是一篇「描寫當代中國無產階級命運的小說」 嗎?

小說的主人公是小舅朱衛國。我們且看作者是如何塑造小舅這一角色的。

首先,小舅是誰?小舅是礦機廠的工會主席,大小是個廠領導。作為工會主席,他曾兩次坑了工人,一次是讓工人集資買崗位,一人三千塊,不掏錢就下崗。結果集資款全叫領導拿去投資,打了水漂。一次是說服工人同意礦機廠由港商整體收購,改成私營公司。結果又上當受騙了。根本沒有什麼資產十幾億的香港公司,有的只是管理層內部收購,空手套白狼。工廠倒閉以後,工人每月才拿128元,而他拿的遠不止這個數。另外,他們家還養了一條狗——羅蒂,這是一條優雅高貴的純種德國黑背,它象徵了主人的身份。羅蒂夜咬「霓虹燈下的哨兵」杜月梅,正凸顯了他和工人群體的鴻溝。

所以,正如小舅的師傅對他所說:「你早就不是工人啦!」 。

那麼,小舅為什麼要上訪告狀,要保護工廠和工人呢?我們可以說是因為他對社會主義的美好記憶;因為他的道德、良心;因為他欠工人的;因為他的初戀情人杜月梅正在受侮辱受損害等等。然而導火索或者說主要的原因在於杜月梅(工人)對他的排斥。如果他去看望杜月梅的時候,後者接受了他的好意和饋贈,也許他會就此心安理得。但是不然,杜月梅一見他就破口大罵,把錢扔給了他,還說我就是跟狗睡我也不能叫你污辱我!這讓小舅大受刺激,刻骨銘心,從此走上了上訪告狀的不歸路。

可見,小舅之所以要保護國有資產,保護工人,恰恰在於他不是工人。物質上,他優越於工人,在精神認同上,他雖然有強烈地與工人群體認同的願望,但是工人群體拒斥他,不把他當作自己的一份子。而他又不能像其他領導那樣對此不以為意甚至主動擺脫這一認同。他非常珍視與工人群體的認同,保護工廠、工人成了他自我救贖、企求重歸工人階級母體的方式。

那麼,小舅又是如何保護國有資產,保護工人的呢?也就是說,他是如何和工人群體聯結,解決和工人群體的認同危機的呢?他採取的方式是上訪告狀。他沒有做工人群眾的工作,沒有和群眾建立聯繫,沒有以群眾為基礎和後盾,相反,他走的是上層路線。這讓小舅這個毛遂自薦的工人領袖成了「第三者」:工人群體不信任、不認可他,統治階層也只把他當作孤立的個人,那個從美國回來的博士、處長對他說:「 你這個同志怎麼這麼不開竅呢?有個人要求你就談個人要求,不要動不動拿三千人說話,你能代表三千人嗎?組織上怕你嚇唬嗎?」這番話戳到了他的痛處,讓他傻了眼。上訪失敗後,他才考慮到讓工人群眾簽名這一方式,但這也是抱著「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幻想的。在遭到工人群眾冷遇後,他更是產生了甩手不管的牴觸情緒。他一點也沒有反省自己,而是把原因完全歸結為工人群體的冷漠。最終,他悲壯地死了,死於領導階層給他的3%的股權,這3%的股權讓小舅徹底孤立了,崩潰了。他的死與其說是指向統治階層的抗爭,不如說是指向工人階層的表白心跡。凡此種種,都讓人嗅到了精英的、個人英雄主義的氣息。雖然這麼說有些殘酷。

不是工人,也代表不了工人——小舅的這一身份之痛,正凸現了中國「左派」知識分子在今天的站位的困境,而他擺脫這一困境的方式,也恰恰是此種知識分子在現實中慣常採取的方式。自李昌平上書總理,呼喊「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農業真危險」以來,我們已經習慣於這樣一種想像「底層」的方式(底層這個詞正是這種方式的症候)——將工人、農民想像成無助的可憐蟲,等待著我們去拯救,看不到工人、農民的力量,找不到與工人、農民聯結的有效方式。在由香港經濟學家郎咸平掀起來的轟轟烈烈的「左派」知識分子保衛國有資產的運動中,情況便是如此。雖然這一運動客觀上保護了工人階層的利益,但它是脫離工人階層的,工人在運動中是無聲的。這導致了「左派」知識分子的精英主義和軟骨症,不是依靠工人階層的力量來爭取權益,而是向權力機構呼號、求乞。在這種狀態下,運動的成效也就可想而知了。

小舅雖然沒讀過大學,但他卻因為自己的經驗和智慧深諳了國有企業改革的內幕,在這一點上並不遜於許多所謂的經濟學家。經過上訪,他又一改昔日的口訥,明顯是能說會道了:「一個人對著牆壁也能嘀嘀咕咕說個不停,好像一直在跟誰在苦辯,好像他一輩子該說的話都積攢在心裡,此時閥門大開。」最後,在小說的結尾,他更獲得了報社記者「我」(也即小說的敘事人)的充分認同,他的整個形象亦由此最終完成並昭示。這一形象,似乎有點接近於葛蘭西所定義的「有機知識分子」,但用更適合中國當前語境的話來說,就是:一個同情工人的「左派」知識分子,一幀敘事者「我」——作者——的清晰的鏡像。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那兒》不是一篇關於工人的小說,或者說主要不是一篇關於工人的小說。歡呼出現了一篇「描寫當代中國無產階級命運的小說」,也許還早了點,說這是一篇描寫當代中國「左派」知識分子命運的小說,也許更準確。

當然,小說畢竟也寫到了工人,比如杜月梅。應該說,塑造出杜月梅這樣一個角色,是小說的一個亮點。杜月梅是聯繫小舅和工人群體的關節點,她為小舅和工人群體的相通提供了契機。一方面、她是最赤貧,最要強的工人,另一方面,在她身上,又保存了小舅對過去歲月的美好記憶。主要是因為她,小舅才會那樣爆發,走上抗爭的不歸路;也主要是因為她,工人們才最終願意和小舅聯合,一起來保衛礦機廠。可惜的是,作者寫出了她,卻又輕視了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彷彿只是要用她來給主人公小舅一點刺激或鼓勵,或者只是用她來映證他人的眼光。在小說的結尾,作者讓杜月梅信仰耶穌基督了。妓女成為聖母,最卑賤的人最神聖,這是否也暴露了知識分子對被壓迫者的一種非常隔膜的想像?

作者很誠懇,他說,「我其實寫了一個『背叛與承擔』的主題」。這句話很準確地定位了作者和這篇小說。誰在背叛與承擔?

背叛什麼,又承擔什麼?這篇小說寫了什麼,怎麼寫的,做到了什麼,沒有做到什麼,都能從這句話中得到理解。有意識地「背叛與承擔」並有意無意地表現了「背叛與承擔」的難度,這是作者和這篇小說值得肯定的地方。但是小說終究沒有向我們呈現有效的承擔方式 ——和工人聯結,保護工廠和工人,也沒有真正背叛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主流文學觀和世界觀。在小說的結尾,作者、敘事者完全肯定了小舅的抗爭方式,甚至把他抬升到一種類似上帝的高度。這樣一來,我們本來從小舅身上感受到的困境和痛感就被消除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了某種自戀式的陶醉了。這就又回到了精英的、個人英雄主義的老路。

誠如郁達夫所言,一切文學都是作家的自敘傳。但是也有另一種說法,寫妓女的不必自己真的做過妓女。對於一個致力於「承擔」的小說家,我們有權要求他呈現與他所要「承擔」的對象真正聯結並言說它的方式,進而深切地溝通共命運者的心靈,打破他們之間的隔膜,使他們能夠真正地相互理解,並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一種人與他人、人與世界的新的想像和生活關係——這應該正是文學的意義之一吧。

那兒

( 又名:《英特納雄那兒》)
曹征路
《當代》雜誌
2004年第5期
曹征路,江蘇人,插過隊,中國作協會員,現執教於深圳大學。著有小說集《開端》、《山鬼》、《只要你還在走》、《曹征路中篇小說精選》;長篇小說《貪污指南》、《非典型黑馬》;長篇報告文學《伏魔記》;理論專著《新時期小說藝術流變》;電視劇《墜落的樹葉》、《組織部又來了年輕人》;電影《風兒輕輕吹》、《我心也浪漫》及十餘部電視片。


開頭很簡單。

某天,半夜兩點多了,霓虹燈下的哨兵杜月梅杜師傅順著工人新村的小馬路朝家走,走到公用自來水龍頭拐彎的地方,冷丁躥出一條狗來。杜月梅媽呀叫了一聲,那狗回頭看看,也汪汪狂吠兩下,然後就往工人東村方向去了。可就是這兩聲,把杜月梅嚇癱了,站不起來了。開頭她還想爬回家的,她不想叫別人看見。但水龍頭那兒結冰了,加上害怕和委屈,她居然爬不上台階。絕望之中她只好喊救命。深更半夜的,驚動了很多鄰居,出來好多人看熱鬧。一看,杜月梅把裙子都尿濕了,就七嘴八舌埋怨,說天寒地凍地你穿什麼裙子呀?你他媽的找死啊?

杜師傅是那樣一種人,每天早晨六七點就推著一輛小車,上頭裝著幾個暖瓶,幾袋麵包蛋糕,穿白大褂戴大口罩滿大街吆喝:珍珠奶茶,熱的!珍珠奶茶,熱的!而到了夜裡卻換上一身時裝,濃妝艷抹,十分青春地去霓虹燈下做哨兵。逮住一個可疑分子就笑:先生洗頭不洗?不洗?敲敲背吧,舒服,小費才一百!當然這種情形也不常有,主要是缺錢花的時候。幹這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永遠,誰都知道,可誰也幫不了她。她太窮,太需要錢,也太要強了。

人們把杜月梅抬回家再一看,見一臉的脂粉已經千溝萬豁被淚水沖得不成樣子了。他們這才知道夾住臭嘴,男的搖頭歎氣離開了,只剩下些婦女,有幾個老娘們還抹起了眼淚。杜月梅捶著床哇哇大哭,說我們家小改後天就開刀了!我要有一點法子我都不會去的呀,我沒法子啊!

開頭就是這樣,小事一樁,可後來居然也弄出七葷八素來。誰都沒有想到。

所謂的工人新村其實並不新,只是順著睡女山搭建的工人宿舍,東邊的叫東村,西邊的叫西村,中間的叫新村,隨便取個名字而已。平時也都三號媽四號媽地叫著,其實全都是礦機廠工人,誰還不瞭解誰呀。所以到天亮的時候,角角落落都已經傳遍了,都在歎息杜月梅命苦,都在罵那只缺德帶冒煙的惡狗。

在我們那個地方,鄰里糾紛吵嘴打架的事天天都有,但在這樣的問題上人們不會有第二種看法。原因很簡單,生活越來越難了。生活越難人們對領導的怨氣也就越大,這也是常識。這樣到了中午,住東村的小舅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全過程。儘管小舅只是個破工會主席,但大小也是個廠領導(別的領導早搬走了,他算是堅持到了最後),何況那條狗就是他們家的羅蒂。這樣他就不得不作出反應。

小舅經過怎樣的思考不得而知,反正到了晚上,他趁月月在裡屋看電視劇,跟著韓國美女抹眼淚的時候,把羅蒂牽到外頭拿一隻塑料編織袋套住,然後扛到西村跑個體運輸的丁師傅家裡,讓丁師傅連夜開車出發,拉到兩百公里外的蕪城才放了生。

此後那幾天,小舅就跟傻了似的整日發呆,一天總有五六個小時站在家門口,望著廠區沉默不語,叫他吃就吃一口,不叫他他就那麼站著。廠區還有什麼可看的?荒草,斜陽,鐵疙瘩?小舅媽那幾天也在氣頭上,也不願管他。那幾天的氣氛確實不太好。

那條狗叫羅蒂,是條真正的好狗。讓它代人受過實在有點不公平。

為了好狗羅蒂,月月跟我哭過兩回了。說,捏不住鼻子揪耳朵,算什麼本事啊?你心裡有氣你就怨我們羅蒂啊?

月月是我表妹,在集賢街開鞋店的,別看她讀書不行,做生意絕對一流,她要有機會準能當上大老闆。她是我們家的先進生產力。可她畢竟是個女孩,強不過小舅。強不過就一直哭,一直哭。

羅蒂是在很小很小就跟上月月的。說來也是有緣,考不上大學的月月有一天正無聊著閒逛著,羅蒂就來咬她褲腳,月月到哪它就跟到哪,躲都躲不開。月月回到家,羅蒂就跟到家,趴在門檻上,眼睛直眨直眨。後來月月給它一點水喝,一點饅頭吃,它吃了喝了就爬到一個鞋盒子裡睡下了,比人都乖。再後來,月月受到羅蒂的啟發就開始賣鞋了,而且越賣越多,成了老闆。羅蒂也就跟著越長越大,越長越漂亮。羅蒂的名字是這樣來的:這小東西別看它平時不吭不哈,可一旦叫起來嗓門特別宏亮飽滿,比那些大狗都厲害。我那時候非常崇拜帕瓦羅蒂,我就主張叫帕瓦羅蒂。月月說,萬一它長出一臉髒兮兮的大鬍子怎麼辦?就簡稱羅蒂吧。羅蒂長到八個月的時候,有個寵物販子找到月月,願意出三千塊買它,磨了好幾天。那月月就能幹了嗎?月月說你問它自己答應不答應。羅蒂就沖寵物販子吼了一嗓子,那小子一屁股就坐下地了。後來那小子才說出來,這是一條純種德國黑背,說跟著你們可惜了。月月說放你媽的屁。而羅蒂自從明確了身份,就越發顯得優雅高貴,它目光深沉,神態安詳,輕易不作聲,可一旦發起威來沒有哪條狗敢靠近。特別是羅蒂那身毛皮,黑緞子一樣,油乎乎的,閃閃發亮,誰見了都想摸一把,只是不敢。還有羅蒂的額頭,在眼睛上方長著兩個白點,像黑夜裡的星星,顯得特別機警。總之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世外高人遊俠武士派頭,無與倫比。羅蒂好像對什麼都滿不在乎,只在乎月月。在外面如果月月不發話,任何美味佳餚是休想引誘羅蒂的,它看都不會多看一眼。月月如果說那就吃一點吧,它才會慢騰騰地踱過去,用濕漉漉的鼻子嗅嗅,吃上一點,然後又很快回到月月身邊。大多數時候它就蹲在月月身後,成了她的貼身保鏢。月月長得不算太漂亮,可她個頭高皮膚白,穿的又時髦,在集賢街那種地方自然也是少不了騷擾的。所以有了羅蒂,家裡也都放心些。可羅蒂萬萬沒有想到,是月月的老爸騙了它,把它騙進了麻袋。畢竟羅蒂是條狗,不像人那麼狡猾。

也是該著羅蒂倒霉,那天月月的鞋鋪關門才七點多鐘,不知怎麼就心血來潮想去看一個老同學,這樣就到了湖邊。那一帶都是高尚住宅,自然養狗的人家就多。有一隻花皮的母狗見了羅蒂,多老遠就把屁股撅起來。開頭羅蒂還不為所動,守在人家門口等著月月。後來月月回來時,那只花皮狗就一直跟著,而羅蒂也顯得焦躁不安,跑幾步就回頭看看,又瞧著月月嗚嗚地叫。這樣月月就笑了,說我早就知道你花心了,說你想去你就去吧,記著早點回家。於是羅蒂就領著花皮,不知到哪狂歡了幾個小時。於是就發生了深夜嚇著杜師傅的事。

其實真正嚇著的是我小舅。

那天,刮了一夜的風,還夾著冰雹。晚黑還挺來勁,風硬硬的,冰尖尖的,電線噓噓的,要吃人的樣子,可到早晨就化了。那天小舅只講了一句話:終於下下來了。這話是什麼意思?誰也猜不透。也許指的是暖冬,該下又不下。也許什麼意思都沒有。總之,那天小舅站門口看了半天,然後摔上門就走了。

另外在走之前,他和外婆還有幾句對話:他說雪化了。外婆說雪化了好。他說外面不冷。外婆說不冷好。他說天暖和窮人就好過了。外婆說窮人好。他說媽,你好生躺著不要下床。外婆說好,好。

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雪早就化完了,哪兒哪兒都現了原形,坑坑窪窪,垃圾遍地,還有破鞋爛紙,一踩一腿泥。要是雪不化表面上還能好看一點,還能平整一點,心裡也能素淨一點?另外,人窮人富跟天氣有什麼關係?難道連一床被子都沒有的人才能算上窮人?總之他是煩透了,糊塗了。

我媽來電話時我們報社正在傳達文件,內容是關於正確掌握突發事件的宣傳口徑。有人進來說我們樓頂上有一個民工好像要表演跳樓秀,警察已經把這一帶封鎖了。就在這時我媽來電話說小舅離家出走了。

當時會場就如一幅潦草的鉛筆畫,主編那張臉比擦髒的橡皮還難看。我的注意力肯定也在跳樓秀上,沒怎麼在意這事。我看見樓下有人正在給民工加油:跳啊跳啊,想跳就快跳啊,召倉都跳下來了,你狗日的怎麼還不跳?可是警察很快就拿來了充氣墊。接著電視轉播車也來了,主持人扔掉大衣就開講,一陣風把她的裙子掀翻過來,露出了裡頭的紅毛線褲。結果那哥們錯過了時機,又不跳了,樓上樓下全都白為他激動一回。後來我們分析,那小子不是真想死,想死他早就跳了,不用等警察。他不過是想討回三個月工資,三個月也才七百塊,想想也不值。於是我們十分悲憤,感到這年頭實在沒勁,連跳樓都學會造假了。

後來才記起我媽來過電話,說小舅失蹤了。我小舅不是小孩子了,過年就五十的人了,這情況怎麼說也有點嚴重。我媽責備我,出了這麼大事你也不說一聲?小舅從前對你那麼好,你良心叫狗吃了?又問:他們也沒怎麼大吵,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怎麼走了連電話都不打一個呢?這樣的連珠炮顯然多餘,誰也無法回答。既然是真想離家出走他就不會通知你,既然不通知你他就是不希望你知道,小舅可不是個能造假的人。

我聽見手機裡小舅媽在那頭哭喊:這回你們信了吧?這是他的靈魂大暴露!小舅媽不識幾個字,可有一嘴電視劇詞彙,一見電視裡有第三者就聯想豐富義憤填膺。小舅和杜月梅究竟有沒有關係誰都說不清,他們那代人在愛情上多多少少都有一點奇怪。依我看他們是沒有,否則杜月梅就不會去做那種事。如今下崗女工靠上一個拉邊套的並不稀奇,畢竟活下去是第一位的,畢竟比當霓虹燈下的哨兵強。稀奇的是小舅竟然也玩起離家出走了,這倒是鬧出了新意。

然後就是數日不歸,也沒有任何消息。

我媽天天晚上和小舅媽通電話,瞭解最新動態。但每次說到後來小舅媽就來氣,總要強調指出:就是因為羅蒂!羅蒂咬了那個婊子,他心疼了!

然後我媽就罵她,說你昏頭了你!這話也能隨便說的嗎?

在我們那個地方,如今看法已經變了。下崗工人越來越多,人人都有親戚朋友,罵婊子,被視為不憑良心。你可以罵小姐,可不能罵婊子。小姐都是外來的,她們年輕,一般都在娛樂場所坐台等候顧客上門。而這樣的崗位下崗女工是很難參與競爭的,她們只好在霓虹燈下晃來晃去,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誰家沒有老婆孩子啊,誰家沒有七災八難啊,誰還不是為了混口飯吃啊?誰又敢保證自己沒有那一天呢?所以她們是被劃入好人行列的,她們是沒法子才去當哨兵的。至於說小舅是因為心疼杜月梅才離家出走,這話就更加離譜了。所以我媽也每每堅決予以反擊,我媽說:弟妹你這話就說岔了,朱衛國對你怎麼樣你自己心裡還能沒數嗎?幾十年夫妻了你這點良心都沒有嗎?現在人都失蹤幾天了,你不去找人你還說這種屁話!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舅媽才不敢吭了。其實小舅媽也是個老實人,她也是心裡急,說話才不著四六的。

放下電話我媽就流淚了,說:你小舅是心裡有事啊,他心裡苦又不願意說啊,他心事太重啊。父親只好過來勸,說這年頭誰沒有心事,心事重又能解決什麼問題?父親及時提議把外婆接回來住,說這樣小舅媽也用不著一心掛著兩頭,咱們也可以表現表現。於是我媽這才好過了一點點,商量著天一亮就去接外婆。而我心裡想的是,小舅那樣的人,怎麼會為這點破事想不開呢?為一條狗?

我這樣說當然是有為羅蒂抱不平的意思,可這畢竟是年輕人的看法。這點看法在父親母親、在小舅舅媽、在礦山機械廠幾千名下崗職工看來簡直太微不足道了。好人都快活不下去了,都在幹那事了,你們還養狗?還放狗出來咬人?他們就是這麼看的。所以小舅把羅蒂放生其實還是愛護它。要是留在家裡遲早叫人砸死。所以小舅媽再有氣也不敢到外頭去說。所以月月要死要活要跟她爸拚命也不過是鬧騰兩天而已。大家冷靜下來,都明白當務之急還得把小舅找回來。

可上哪去找呢?該匯報的匯報了,該報案的報過了,誰也不知他上哪了。最後只剩下領導說的那句話:再等等,再等等。

那天我們並沒有把外婆接回來。外婆死活不願下床,她說,躺著好,大頭說躺著好。大頭是小舅的小名,大頭說過的話就是真理,她就聽大頭的。我媽把舌條都磨短了,氣得眼睛水直噴,等於零。

外婆說好,好,就是不肯下床。你要來硬的,她就哇哇直叫,殺豬的樣。

外婆的老年癡呆症其實並不嚴重。你要跟她聊天,她都能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她的反應是一律的好好。你說下雨了她就說下雨好,你說吃飯了她就說吃飯好,你說死人了她就說死人好,她是我們家的好好主義者。清醒的時候她還會唱歌:英——特——納雄——那——兒就一定要實現……

我們說是英特那雄耐爾,不是那兒。她說就是那兒,那兒好!一點辦法沒有。

對於小舅的失蹤,她也說好。好,大頭是去那兒了,那兒好!

母親流著淚說:你可不敢瞎說啊媽,不吉利啊。

外婆說,不吉利好,那兒好!



回到家我媽一直難過,心口疼。父親就勸,說老太太是有心靈感應的,她是要在床上等兒子回來呢,還舉例說明誰誰家出過的怪事,以證明心靈感應確實是存在的。其實父親是學理工的,這時也不得不裝神弄鬼讓我媽睡一會兒。

其實我媽氣的是外婆,她對外婆偏愛小兒子一直心存不滿。我外公去世早,兩個大姨嫁人也早,從前一個家庭的全部重擔早早就落在了我媽身上。她作出了巨大犧牲,自認為是家庭的功臣,甚至直到小舅插隊回來結婚以後她才鬆下一口氣。可外婆就是和她不親,就是願意和小舅過,一點法子都沒有。這讓母親覺得很委屈,小舅講什麼外婆都說好,小舅至今住平房也說好,沒有廁所也說好,她覺得她把心操爛了外婆也不心疼。我知道她心裡最氣的是這個,對小舅的事她還沒絕望。只是這些瑣事在我們這一代人看來,簡直太可笑了。

我曾經問過母親:小舅小時候是不是特別可愛?外婆是不是一直沉浸在過去的快樂裡?母親說才不是呢,你小舅從前特別淘,在家老挨打,上學老挨罰,天天站牆跟,是個出了名的逃學大王。你外婆是有病才那樣的!

說起來也確實奇怪,小舅是個天才的技工,車鉗鍛鉚焊沒一樣不精通,年年是廠裡的技術能手,可小時候居然也不愛上學,看見書就頭疼。小舅說,那時候老師負責任,要是一天不給我板栗子吃(敲腦殼),老師就會覺得那一天沒幹活,缺了點什麼。他說,小時候我耳朵天天都是紅的,是讓你外婆揪的,還是你媽最疼我,經常給我揉揉。

那時,小舅最愛做的事就是看人家打鐵,他看見人家風箱一拉爐口火頭一竄,就渾身發熱,血往外直噴,魂都不在身上了。他十來歲就學會給刀口淬火,能做出像樣的鍛工活。他說他有了這個手藝下鄉插隊也沒吃過苦,他打的鐮刀鋤頭在那一個縣都很有名氣。

小舅十五歲下鄉,十九歲回城,招工單位就是外公幹了一輩子的礦山機械廠。誰也沒料到,進廠的第二年小舅就出了大名。那年江南造船廠在維修一條外國客輪時遇到了麻煩:有一種推八的鐵楔要求手工砸進榫槽裡,但作業的場地是個半人高的圓筒,大錘掄不開,小鎯頭又力量不夠,而且鐵楔必須一次到位,否則就報廢了。這下可難壞了造船廠,沒法子就向我們礦機廠求援。礦機廠就找老師傅們開會,問誰會打「腰錘」?老師傅說,現在什麼都靠機械靠設備,這種手藝早就失傳多年了。二十四磅的大鎯頭掄起來不能超過頭頂,而且砸下去要準確夠勁,誰都沒把握。廠長說,這麼個小問題咱都解決不了呀?咱礦機廠的臉叫你們丟盡了。還八級工呢,狗屎!

其實這問題並不小,人貓著腰,還得使那麼大的鎯頭掄圓了砸,今天誰有這本事?這時小舅跑進來說,他願意試試,他說他在鄉下打過「腰錘」。老師傅們全都不信,說你小狗日的老鼠舔貓X呀,你知道蝦子從哪頭放屁呀?小舅不服,嘴巴又講不清,只能強著腦袋小聲嘀咕:試試唄,不信就試試唄,連試都不叫試呀?這樣就答應叫他試試,不試不知道蝦子從哪頭放屁。

廠裡模擬了一個半人高的現場,新領了一把二十四磅大錘,砸核桃。要求是,核桃扔到哪鎯頭砸到哪,一錘下去核桃拍死,只准流油不准見碎殼。玩過鎯頭的人都知道,鎯頭不過頂就意味著重力不垂直,而鎯頭圍著腰甩出弧線又不能見碎殼就必須做到正面落下,既准又狠一錘到位。這不光要技巧,更要一把好力氣。那天的結果一些老師傅至今不忘,說是眼珠子都掉下地了:十幾顆核桃砸完,居然四周找不到一粒碎渣。

廠長大喜,連夜就拉小舅坐上吉普車,送到蕪城。在蕪城,小舅更是風光無限,那個大鬍子德國佬一再摟著小舅要親吻,拉小舅照相。他說小舅要是在德國一定能當上議員,他承認自己是成心為難江南廠的,因為他根本不相信中國有這樣好的技術工人。報紙電台也來猛吹,說小舅心懷祖國放眼世界苦練硬功什麼的。

那年也是湊巧,中央美術學院有一個老師帶學生到江南來寫生,聽說了這件事,就要求小舅光膀子打鐵給他們看,看過了個個都叫美。真美,美極了。有個女學生摸著小舅的後背激動得渾身發抖。然後他們集體創作了一幅油畫,名字就叫《脊樑》,這幅畫今天還在省博物館收藏著。

八十年代的審美趣味我說不上來,反正那種畫擱今天白送人還嫌佔地方。我們市百貨大樓門口天天表演內衣秀都沒人看。不過小舅打鐵的樣子我是見過的。他個子高皮膚白身材勻稱,身上佈滿三角形的小塊肌肉,鎯頭在火光中舞動的時候那些肌肉全都會說話,好像全都歡快起來呱噪起來,像一隻隻跳舞的小老鼠渾身亂竄。那時的小舅也是最快活的,鎯頭像是敲在編鐘上,每一個細胞都在唱歌,整個身心都飛昇出去。根本不像現在,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額頭賽過皮帶輪子。

那一年底,小舅評上了省勞模。

照說,那時的小舅稍微會來事一點就能走上另外一條道路。可實際上他並不是一個真正聰明的人,他所有的靈氣都表現在手藝上。他不愛說話,也不會說話,嘴巴一張就傷人。所以他即使當了領導也是不討好的。但是不提拔他好像也說不過去,因為同時期進廠的也都當了幹部,何況他還是個勞動模範。

小舅不止一次對我說過:我要不當這個雞巴幹部就好了,我有手藝我上哪混不上飯吃啊?這個問題好像是個宿命,一直在折磨著他。我說,那你現在也可以走啊?聽說上海那邊就缺高級技工,一個月能掙好幾千,你幹嗎不走?他把眼瞪圓了想半天說,我要是走了這邊怎麼辦?說這話時他的眼睛洞穿出去,似乎看到很遠想到很多,很深刻很全面,其實那裡頭很空洞,什麼內容也沒有。所以他的悲劇不是當不當幹部,也不是有沒有手藝,而是他心中有個疙瘩始終解不開。他太認死理了,只有一根筋。

小舅二十八歲才正式談戀愛,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以他當時的條件,漂亮女工隨手抓,可就是搞不成。這期間光我媽給他介紹的就不下四五個,沒有哪個能處得下去。原因就一條,他不愛說話。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問他什麼都哼哼,哪個女的也受不了這個。

小舅到二十五六歲還愛找我來玩,一到星期天就來了。我媽總罵他:你就不能約個誰出去逛逛?跟個小屁孩玩個什麼?沒出息成這樣!可他就願意跟我玩,一點辦法沒有,釣魚扳蝦,上樹掏蛋,逮什麼玩什麼。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我有大頭——這是我少年時代特有的驕傲。小時候我特別膽小,而且我對外界始終保持著足夠的警覺,因為小舅沒準兒就躲在哪個路口拐角,冷丁衝出來把我的褲衩往下一拽,讓我捂著小雞滿街亂跳。我急了也會罵他:看老子不告外婆收拾你狗日的!他把大拇哥一翹:你告啊,老子要怕你告老子就認你做老子!一直到他結婚,月月出生,小舅和我的友誼才算告一段落。

那時能跟他聊天逗笑的女人就一個,就是他十七歲的徒弟杜月梅。原因是他根本沒把杜月梅當女人看,該說的說,該罵的罵,有時候還在屁股上拍一巴掌。小舅有個習慣,就是嘴巴表達不清的時候,喜歡用手,捅你一下或者打你一巴掌。但那時的杜月梅對他實際上是有意思的,很願意挨他打被他罵。有兩件事情可以證明:一件是小舅不愛吃蔬菜,但特別愛吃杜月梅醃的鹹菜。那時上班就有保健票,兩毛錢的保健票能打一個葷素炒菜,但小舅就怕吃這個,筷子翻翻眉頭就皺起來了,什麼雞巴菜!這時杜月梅就跟變魔術似的拿出一缸子鹹菜,高梗白醃得黃黃的脆脆的,淋上香麻油,小舅立馬咧嘴笑了。所以有一段基本上是杜月梅替他買飯,打一個紅燒肉或者米粉肉,就她的鹹菜。吃完了也是杜月梅去涮飯盒。還一件事是調工作。按規定幹部是沒有義務帶徒弟的,但小舅坐不慣辦公室,所以就帶了一個鉗工徒弟。可有一次廠長找他找不著,大光其火。後來發現小舅在幫杜月梅磨鉤針(那時流行編織,鉤針的精巧程度也是女孩的人氣指標),就下死命令要杜月梅跟別的師傅做。小舅居然沒敢反對,大概是覺得自己理虧。這件事杜月梅嘴上不說,可心裡難受,據說眼睛都哭腫了。

那時候的杜月梅還是車間團支書,活潑,快樂,天天還唱著歌——年輕的朋友們,大家來相會,天也美,地也美,春風惹人醉……咱們二十年後再相會!

可惜這段日子並不長,如果長一點也許情況就會不同,兩個人也許會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可惜那時家裡人太急,我媽還問過他,是不是對那個小徒弟有點意思,小舅張嘴就是:放屁!家裡人只好算了。同時也認為杜月梅太小了,要等她能結婚小舅該三十多了,那是不可能的事。其實現在看來兩個人心裡不是沒有,只是不敢承認。小舅對女人太緊張了,緊張到了無話可說,已經分不清喜歡和需要,以至於該正視的時候他也不敢面對。而那一年他已經二十八歲了。

那一年,出現一個戲劇性的轉折,原因是工人開玩笑。

據我看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免不了男女關係方面的精神生活,談不上誰高誰低,只不過工人更直接一點,更有創造性。礦機廠就發生過這樣的事:一個平時嘴巴很油、愛占女人便宜的師傅中午睡覺,被女工解開褲帶,襠下糊了一大捧黃油。當然他們全是結過婚的,玩了樂了也就忘了,並不當回事。那天也是這樣,午休時小舅睡著了,這時來了個庫工找他簽字。有人就說,朱師傅啊?睡了,你能親他一口立馬就醒!又有人說,咱們朱師傅什麼都行就是那玩意不行,就缺你這一口了!人們嘻嘻哈哈說著這些,庫工並不惱,一個人拿著領料單往裡去。可到了小舅身邊她愣住了。工人睡覺簡單,找一張曬圖紙或者舊報紙隨便一墊就能睡著。夏天,都穿著單衣,小舅那一身肌肉就顯得特別動人,讓她有點發呆。

這種表情很奇特,觸了電抽了瘋一樣。這表情立刻被幾個女工捕捉到了,幾個人一嘀咕,一二三就把庫工給拎起來放到小舅身上了。放上了還不能算完,還摁著胯子來回搓上下礅。小舅就在這種哇哇大叫的集體快慰中堅挺起來。有人喊,硬了,他硬了,誰說他不行的?他硬了!工人們拍著巴掌笑啊跳啊,肚筋都笑斷了,認為這是最富創意最過癮的一次惡作劇。

但事後,庫工哭了,罵了流氓。小舅傻了,覺得抬不起頭來。再後來,他就決定跟這個庫工談戀愛,再再後來他們就結婚了。這個庫工就是我的小舅媽。

當時我媽是不同意的(也沒有其他理由,主要是覺得她不太好看),一再跟小舅說,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小舅說,我都那樣了,還怎麼改?我媽說,哪樣了?不就是開個玩笑嗎?可小舅堅持說:我都那樣了,我都那樣了!

那個時代確實很奇特。在小舅看來,他都那樣了就等於作出了承諾,他就不能不負責任,否則他就真是流氓了。

這件事我跟月月交流過看法,我認為人的命運確實不可捉摸。人這個東西,我說,真的很偶然,很虛無,很結構,很符號。如果不是那次惡作劇,可能你就不是現在的樣子,假定小舅和杜月梅好上了,也許你就是個大美人,一切的一切都要重新改寫。

但月月不以為然,她說,你是燒糊塗了吧?即使那樣又能怎麼樣?如果我比現在漂亮,也許我就不開鞋店了,而是直接去當破鞋。那個來錢多快啊。

有一天深夜,十二點多了,小舅突然來了電話,說:我回來了。

我媽抓著電話,一個激靈就坐起來,憋了半天才哭出聲,罵:你個死大頭啊你死到哪去了啊?

小舅說:我去了趟省城。

我媽說:那怎麼不招呼一聲啊?你要把人急死啊?

小舅解釋,主要是跟月月媽干仗,他懶得囉嗦。原來他是找老領導告狀去了。一家人這才把心放回去。



小舅把一條煙放在我面前,又讓月月給我沏了一杯好茶,然後一揮手就把月月攆出去,鄭重其事地說:請你幫我搞一個材料。我搓著手說這麼高的接待規格我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小舅說:應該的,應該的。月月在他身後一勁地撇嘴,我也裝看不見。

搞材料就是寫稿子的意思,工廠裡把一切文字的東西統統稱為材料。小舅知道我喜歡寫小說而不是搞材料,但小說都能寫了材料還不能寫嗎?我算是個還有點品位的人,也經常參加一些文學沙龍,只是暫時成就還不明顯而已。但我們報社有個筆名叫西門慶的哥們,是專門寫苦難的,已經很火了,他有一次到前街郵政所拿稿費,把櫃檯的現金都拿空了。這事在我們那個圈子裡已經成為標誌性美談,我在家也吹過。我一直深信,有一天我也能這麼爽一把。雖然我明白小舅這是因為看重這個材料,但小舅的莊重本身就說明了對我的承認。這也讓我帶上一點神秘激動的想像。

他首先申明:你放心,出了問題一切由我承擔。

小舅說,你是我們家的知識分子!

其實事情很簡單,他就是要把礦機廠這幾年的衰落給領導匯報匯報,把工人現在的處境跟領導反映反映,把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給領導分析分析。其實照我看,這些破爛事你不說領導也未必不知道。現在我們那個地方哪家國營企業不是這樣?哪個工人日子好過?男的蹬板爺女的搞破鞋領導不知道?那些早年離職下海的反倒好了,有了位置也有了積累。而那些聽領導話要以廠為家的,現在滿大街都是。分工越來越細,連掏耳朵撓癢癢的都有了。現在誰要能想出一個掙錢的點子,立馬就有成百上千學樣的,可誰來消費呢?領導不知道?

但小舅不這麼看,他堅決要我給他寫。他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廠落到這個地步是有原因的。別的廠我不瞭解情況,不好說,可我們廠我是一本清賬,我是眼看著他們一步一步把廠子整垮的。他說,這是一場嚴肅的鬥爭!我要和他們鬥爭到底!他目光如炬氣勢如虹,很正義。

他都這樣講了,我也就無話可說,只當陪小舅玩上一把。

小舅告訴我,這一趟去省城他把礦機廠的第一任廠長給找著了。他說這老頭是延安時期搞兵工廠的,現在住在干休所。他費吃屎的勁才把他給找出來。然後這老頭又領著他去見了國資辦和總工會的人,現在這些人全都答應幫他告狀。他說要是省裡告不贏,他就去中央告,非把他們告下來。

說著小舅又拉我到廠裡去,他說:眼睛看著我們廠,我才能說清楚。就這樣,又陪他在廠區轉了大半夜。

其實這個廠我從小玩到大,龍門吊,大行車,車銑刨鏜,全都是我熟悉的。這裡有我一半的童年歡樂。而今卻人去廠空,無比荒涼。小舅就在這荒蕪中講述了他認為不該如此荒蕪的歷史。冬夜,風很冷,可小舅卻講得一頭是汗,把毛衣解開,胸口呼呼冒著熱氣。這很讓我懷疑自己的觀察能力。他高大的身影像鬼一樣在牆壁上扭動,使他的動機顯得宏大而且飄渺。

簡單歸納一下就是這樣:礦機廠的前身是東北某軍工企業,五十年代由國家投資,轉戰千里來到江南,屬於當時國家大型骨幹企業中的配套項目,是為周圍幾家礦山服務的特大機械設備廠。到了七十年代末已經發展成設備總噸位號稱江南第一的大廠,擁有三千多工人和五百多工程技術幹部。按小舅的說法,除了飛機不能造,他什麼都能幹。到了八十年代實行價格雙軌制的時候,廠裡要求分出一部分生產能力開發電冰箱(那時海爾小鴨美菱那些牌子連影子都還沒有呢),可上級就是不批准,說是要堅持為礦山服務的方向。好,就為礦山服務。那時廠裡每年都有電解銅計劃,(當時市場上電解銅八千多一噸,而計劃價才四千多一噸,誰能批到條子誰就能發財,當時倒騰銅的人比蒼蠅都多。)廠裡根據這種情況決定自己拉銅桿拉銅線,這樣每噸可以賣到兩三萬,可上級一看又不幹了,愣下文件把廠裡的拉線車間給砍掉了,眼睜睜看著那些倒爺在廠門口倒賣調撥單。拿到調撥單還不提貨,轉手又賣給別人。就是活搶啊!小舅說。可領導還要我們維護大局。好,就維護大局。到了九十年代,等人家把市場瓜分完了,原始積累差不多了,領導說你們該下海了,要自己在市場經濟中學會游泳了。也行,就自己學游泳。誰怕誰啊?一直到九十年代末,我們廠其實還是能生存的。雖然工人多一點效益差一點,可我們生產的收割機拖拉機還是不錯的,農用機械還是有市場的,還是垮不了。好,他看你還不垮,他就給你換領導班子。非把你搞垮不可。他給你換上一幫貪污犯來當領導,看你垮不垮!

我笑起來,我說這也太邪乎了,領導還能是天生的壞蛋?非把你搞垮不可?小舅說:我看就是故意的。原來我也不明白,以為真是什麼產業結構調整,什麼陣痛,現在想想,就是故意的!我說,那領導圖個什麼呢?犯罪也要有個動機啊?小舅沉默了半天,說:撈錢唄。你想想,工廠是死的,設備是死的,怎麼才能變成現錢?

我沒有文化啊,是個豬腦子啊,我現在都後悔死了。小舅說。

我承認想不出這裡的道道。但是我認為,這年頭撈著了算你走運,撈不著也不用心裡癢癢,對老實人而言吃虧是福乃絕對真理。現在出事的貪污犯沒有一個是真正狡猾的,我在報社干我還能不精通這個嗎?

小舅搖搖頭:我說的撈錢沒有那麼簡單,要拐很多道彎呢。他說:我會給你一些資料,那都是有數據的,不是瞎說的。

小舅承認,他犯過兩次錯誤,都是不可饒恕的。第一件是讓工人集資買崗位,一個人三千塊,不掏錢就下崗。他說這是上一屆貪污犯來幹的事。他們哄他,你是工會主席,老工人,有威信,讓他去動員。結果集資款全叫那幫人拿去投資,打了水漂。這幫人調走的調走了坐牢的坐牢了,只有他成了名副其實的豬主席。

第二件事更愚蠢,這一屆新班子來了以後,政府牽頭引進了一個港商,讓廠裡跟港商簽訂協議,由港商整體收購,全員安置,改成私營公司。但幹這樣的事要開職代會,表決通過才行,結果領導又來哄他,讓他做工作。當時他想,工人已經吃了大虧了,港商又願意拿出幾千萬建立收購發展基金,逐步償還工人的集資款,就同意了。但職代會開完了通過了,到實際過戶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稱資產十幾億的香港公司不見了,卻變成了我們本省的一家港龍公司。註冊資本金只有三千萬,而且公司副總經理居然就是我們廠從前上級主管局的財務處長(清算時還掛著市中級人民法院破產清算組副組長)!更滑稽的是,他們所謂的註冊資金就是以收購礦機廠以後的實有資本來充抵的。空手套白狼啊。

小舅說:我著急的還不是這個,這些都已經過去了。我現在最著急的是眼下,眼下我們一定要想辦法保住廠子。所以你一定要幫我把這個材料寫好,要有說服力,要能打動人,讓人一看就明白,還不能太長!其實小舅已經講得很清楚了,他是心裡一遍一遍想,想過一百遍了,可一寫到紙上就不是那麼回事。

小舅說:我太笨了,沒文化真的不行。

我說,我保證給你好好寫。不過小舅你也別太認真了。你寫了又能怎麼樣?現在有誰還關心這種事?你們廠工人關心嗎?反正你也不少拿一分錢。人家愛怎麼整就叫他整去,他能把喜馬拉雅山搬回家當盆景,咱沒意見呀。小舅發愣:說你怎麼會這麼想?你幫了忙,礦機廠全體工人都會感謝你。他說:現在我已經搞清楚了,這家公司的所有承諾都是放屁,不但拿不出一分錢來實現轉產,而且還要職工掏錢集資。當然工人也掏不出錢,有也不可能再掏給他。這樣他們就有理由賣廠房賣設備,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要這片地,他們是搞房地產的!

小舅就是這樣的人,他認準的道理是不可拐彎的。可是他在那兒一驚一乍地喊,十分痛苦十分正義,在我看來就二十分可笑。就算他是世界上最後一個把工廠當成自己家的人,又有誰信?就算你把這個事搞成了,又有誰來感謝你?這話我沒有講,我要講出來他能把我拍死。

我問,他們現在進行到了哪一步了?小舅說:眼下還僵著。我沒簽字。我不簽字就等於少了職代會這一道。我說,那不就結了嗎?不簽字他就不合法,不合法他還能把你吃了?小舅又搖頭:你到底還年輕啊,法算個什麼鳥呀?法院就是他們家開的。現在他還對你客氣,又要送別墅又要送小姐。你等著吧,不答應好果子還在後頭呢。

我陰笑,我琢磨著這才是問題的實質。我問,他真給你送過小姐?他點頭,是啊。你沒要?是啊。你真的沒有一點點私心?他愣住了。

我說:我的意思是,讓你下這麼大的決心,讓你激動成這樣,就沒有一點點個人的理由?小舅想想,說你是什麼意思啊?我說,你太崇高太偉大了,所以讓我不太相信。他說:你的意思是我想當廠長?我說一個破廠長能讓你這樣大動干戈嗎?這還不夠本質。你就說說為什麼非要把羅蒂送走吧,羅蒂妨礙你什麼了?你肯定還有別的原因。小舅咂著嘴想想,說你個小兔崽子,你究竟想知道什麼?想讓我說杜月梅呀,我就給你說了又能怎麼樣?

小舅證實了我的一個猜想:他確實去過杜月梅家。是杜月梅的處境讓他受了刺激,讓他決心去上訪告狀的。小舅媽說的沒錯,他確實是心疼杜月梅了。

小舅承認,他確實喜歡杜月梅,不過這種喜歡是結婚以後自己才發現的,那時已經有了月月,太遲了。但是他們並沒有來往,只是在心裡憋著。在廠裡碰上了,就多看上兩眼,看過了心裡就酸酸的。有時候碰不上,他還特意去精工車間轉轉,轉過了心裡就好受一點。這種心情持續了好幾年,後來歲數大了才漸漸淡了。杜月梅到了二十七歲才結婚(是什麼原因他也不清楚),嫁的是廠裡的一個司機,當時小舅舅媽還包了錢去喝過喜酒。但後來杜月梅的命一直不太好,生過女兒以後丈夫也出了車禍,死了。前年,她女兒小改查出有骨髓炎,這以後日子就一天比一天淒惶。下崗以後她賣過血坐過台,但歲數大了連這種生意也不常有。這樣小舅就時常會有一些愧疚和感慨,但並不像舅媽說的那樣。小舅向我保證絕沒有幹過那種事。我想這也是一個男人非常正常的心態,算不上什麼。

那天,杜月梅被狗嚇著以後,小舅揣了點錢去看她(工會救濟是不可能了,只能從家裡偷點出來)。但沒想到的是,杜月梅一見他就破口大罵,能撈著什麼就砸什麼。說朱衛國你媽了個X,你騙我們集資你喝我們血,你害得我們還不夠慘啊?小舅本想說點好聽話就走的,可遇見她這樣就一句話也講不出來,舌頭被台虎鉗夾住一樣。杜月梅說,你是不是也想嫖啊?這些錢你夠嫖幾次的,你來啊!小舅嚇得掉頭就走,可杜月梅把那個錢鬮成一團又扔出來。小舅揀起那些錢,可能比他一輩子鍛出的鐵器份量還要重,那時日頭還沒下去,空氣裡瀰漫著塵埃,可他眼睛裡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清。只聽見大錘光光地在耳朵邊上砸。他一強頭又回來了,說,我早想和你好了,我都想二十年了,錢你先收下吧。他的意思是只要你收下錢就行,別的以後再說。誰知這下壞了,杜月梅身子一挺就撲到砧板上,菜刀也抓起來了,說我早知道你就是這麼個人,說我就是跟狗睡我也不能叫你污辱我!……

現在我能體會到,小舅為什麼要堅決要把羅蒂送走了,其實他也喜歡羅蒂的,但現在羅蒂的每一聲叫喚都讓他心裡滴血。他不殺死羅蒂,他就要去殺人。

現在我也能猜到,一連幾天站在家門口的小舅其實並沒有想什麼,他腦袋裡是一片混沌。破敗的廠房,昏黃的流雲,還有凜冽的北風,都不能讓他清醒。在他眼前晃動的只有一個人,那個他從前喜歡過的女人。這個女人從前是那樣的快樂那樣的單純,跟在他後面師傅師傅地叫著,咯咯咯咯地笑著,如今為了三十塊五十塊就能隨便跟人睡一下!她沒有法子,因為她還是個母親,她還有一個住在醫院裡的孩子。可她心裡還有尊嚴還有嚮往,她不能讓小舅看不起她。這些都讓小舅很受傷害,他不能不對這個女人,還有跟這個女人一樣的工人負起責任。

他都那樣了,他就不能不這樣!

小舅站在龍門吊上,瞧著墓群一樣的車間,眼睛裡全是淚。說咱工人不賤啊,咱要求不高啊,咱工人賣的是力氣靠的是手藝啊,只要有活兒干咱就能把日子打發得快快活活,咱怕誰個啊?



敬愛的XXXXXX同志,您好。尊敬XXXX首長,您好?此致工人階級的崇高敬禮。XX市礦機廠工會主席朱衛國。這樣的信件我打印了十來份,每份兩頁紙,可以說有理有據,有情有義,把我自己都感動了。然後我又給了小舅一個軟盤,告訴他不夠了就找一家文具店再打,兩塊錢。這樣小舅就揣著它去了省城。

接下來的日子就像轉個不停的陀螺,每天都一樣。我發現我也染上了某種宏大的毛病,我的額頭也開始像皮帶輪子一樣深刻起來。我居然相信小舅能帶回一點好消息回來,居然。

這期間,我還給報社寫過幾篇小通訊,都是反映下崗工人看病難和孩子上學難的。當然,都給斃了。不過我本來就不抱指望,我知道這不符合主編的導向。我們主編操心的都是後現代問題,比如我市有多少人買了第二套房第二輛車,為什麼野菜比蔬菜貴,吃骨頭比吃肉還養人,死在家裡比死在醫院更符合人道精神,看誰能勇敢地面對乞丐,等等。但我還是寫了這樣的東西,惹得主編龍顏不爽要重新考慮我的續聘問題。直到有一天西門慶來拍我肩膀,說要請我去鴻運樓洗澡,說那兒新來的小辣椒特別有味道。他說,你呀你呀,你怎麼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瞧你脖子僵的,快讓小辣椒給你暖和暖和。

小舅是半個月以後叫人給領回來的。確切地說,是叫人給押回來的。被領回來的小舅蓬頭垢面,滿身黑泥,一笑一嘴白牙。不過看上去精神狀態還不錯,搞成這樣是因為他又去了一趟北京。

這趟去省城開頭還挺順利,該見的人都見上了,該遞的信都遞上去了,總工會還給他介紹了一家便宜的小旅館。但過了兩天就不對勁了,來一個處長找他談話,自稱是美國回來的博士。博士開口就叫他先回去,然後又說一通工人階級最擁護改革最通情達理最有組織紀律性之類的話。他覺著口風不對,就問,那我們廠的事怎麼辦呢?博士就笑了,說你是省勞模,又是領導幹部,你怕什麼呀?省裡都有政策的。小舅說不是我怕,我怕誰個?我們廠還有三千多工人啊?三千工人都要吃飯呀。那人臉就沉下來了,說你這個同志怎麼這麼不開竅呢?有個人要求你就談個人要求,不要動不動拿三千人說話,你能代表三千人嗎?組織上怕你嚇唬嗎?小舅說,我沒有個人要求,我不想嚇唬誰,我就是擔心國有資產流失。博士說:很好,既然你提到國有資產,你知道國有資產誰有處置權?是你嗎?你連企業法人都不是,你來談什麼國有資產?你不是瞎掰嗎?

小舅傻了,心想他上次來各級領導都很客氣,還讓他寫材料,怎麼幾天功夫就變卦了呢?這個博士他上次沒見到,說話果然有水平,一口咬定他是帶著個人目的來的,弄得他渾身是嘴都說不清。小舅就要求見領導,可所有的領導都說沒時間不願見,都傳話讓他先回去,讓他相信組織相信黨。小舅心想我要不相信我幹嗎寫材料告狀,幹嗎來找你們呢?小舅覺得委屈死了,跳樓的心都有了。

還是干休所的老頭有頭腦,說:風向變了小朱啊,他們這是背叛啊。

老頭給小舅指了兩條路。一,向後轉回家去,捏著鼻子不吱聲,看他們怎麼搞。二,去北京,去國資委,去財政部,去中紀委,去……老頭問:你怕不怕死?

小舅當然不怕死。他又不是為自己,他相信組織相信黨,他怕誰個?這樣小舅就揣著老頭寫的幾封信,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市委辦公室的副主任領著礦機廠的兩個領導也到了省城。他們是專程來接小舅回家的,在稻香賓館擺了一桌,上了魚翅和鮑魚,還有亂七八糟叫不出名的海鮮。他們知道小舅酒量大,專門備了一箱五糧液。他們說,朱衛國你狗日的今天不喝夠,我們回去不好交差。然後就喝酒,一人拿一瓶,親不親,一口悶。小舅心想你知道我去上訪,還非要來給我送行?上訪是我的權力,黨紀國法上都寫著,你還把老子鳥咬掉了嗎?喝!看哪個狗日的先趴下。然後,那幾個狗日的就滑桌肚裡了。然後,小舅就搖搖晃晃上了火車。

小舅沒錢,也不敢亂花錢,買的是夜間的硬座車。他盤算著上車就睡覺,眼一睜就到北京了,在哪睡不是睡?結果這一覺就睡出問題來了。車過德州的時候,他聞到了扒雞香。車過天津的時候,他聞到了肉包子香。睡夢中他還記得扒雞和肉包子都很好吃,只不過這種香甜的感覺很快過去了。等他睜開眼,天已大亮,這才發現除了手上還捏著一張火車票,他已一無所有。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發現連褲兜裡的手紙都沒給他剩下。

這樣,他頭腦就開始盤旋。他相信,這絕不是一般的小偷。於是小舅堅定地認為:這一趟是來對了。不然他們為什麼害怕自己上訪呢?連一張紙片都不給他留下呢?這說明他們心裡有鬼。於是這個小偷反而幫助了他,讓他重新評估了此行的意義,讓他覺著自己正在做著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他們,並不像嘴巴上說得那麼理直氣壯。他想,老子一無所有就不能告狀了嗎?老子偏告給你們看。

這樣他走出北京火車站的時候,心裡一點都不沮喪不膽怯,而是瞄準了有塔吊的地方,直奔了建築工地。兄弟,有活幹嗎?兄弟,我是來北京上訪的,沒錢了,幫個忙吧?這樣問到第三家,他找到一個拌漿的活。可是北京的包工頭也壞得很,只管飯不給現錢。現在眼看到年底了,更不願給現錢。小舅對自己說,管他媽的,先吃兩頓飽再說,就幹上了。有了這樣的心態,以後什麼也沒難住他。小舅覺著,這正是一種考驗,他要是連這點考驗都經受不住,他還跟那幫人鬥什麼鬥?這樣想想他的這些磨難就非常合理了,甚至有了點精神提升的意思,再苦再累,再餓再凍,都是應該的。

北京的冬天我知道,我在那上過四年學。那是個屋裡屋外兩重天的世界,屋裡能讓你鼻子熱得流血,屋外能讓你覺得胸膛是個開放的空洞,冷風能從前胸只穿後背。而小舅沒有這種感覺,只穿一件毛線衣整天站在寒風裡,小舅覺得快活得很。在北京的這幾天,他拌過砂漿,扛過麻包,在路邊修過自行車。他給自己做了個紙牌子:高級技工,只收現金。還真管用,有一家汽車修理廠還想長期聘用他。最走運的一次是,某工地的罐籠卡在鋼槽裡,他爬幾十米高給人修好了,一次就賺到三百元。開頭經理還想賴帳,小舅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還沒開口,那小子身子就矮下來。後來他倆還成了朋友,經理還介紹他到郊區的一個上訪村去住,五塊錢一晚,還管一頓早餐。

有了這樣的經歷,小舅信心倍增。他一邊給自己找活幹找飯吃,一邊滿世界打聽那些大機關。上訪村的村友也都是各地來的,他們也教給他一些上訪的訣竅,比如怎麼排隊拿號,怎麼給關鍵的人物遞材料等等。這樣到了第十天,他給自己買了一套乾淨外衣,又去理髮店修了邊幅。

然而最嚴峻的問題出現了,他沒有證件。一個不能證明自己身份的人憑什麼走進那些大機關呢?怎麼可以讓人相信你的上訪申訴是可靠的呢?甚至可以進一步推論:一個沒有身份證的人是不是一個真實的人?小舅顯然沒有去作這樣的思考,他很容易就接受了別人的建議:花一百元給自己買了一個身份證一個工作證。他想,朱衛國還能是假的嗎?他認為這個人是誰並不重要,關鍵是這些材料真實不真實,嚴重不嚴重。他相信組織上一定會來調查的,一查什麼都清楚了。

果然,在各個大機關,人家都很客氣地接待了他。都對國有資產流失很關注,都表示這個問題很嚴重,都說要認真對待。在總工會,人家還查了大本子,核對了朱衛國的省勞模稱號,還對他的到訪表示了感謝。可是有一天晚上拉網,小舅還是被拉進去了。警察眼睛毒得很,一眼就看出了他偽造證件的本質。

在一個大黑屋子裡,小舅睡了兩天。他太累了,一倒下就睡著了。這個表現讓警察都有點疑惑,別人進來都是趕緊打電話托人求情,讓人送錢來,六百塊放人。可這個人不吭不哈,倒頭就睡,連飯也不吃。他們反而擔心起來,萬一這個人有什麼病,死在裡頭不是麻煩大了嗎?於是就找他談話,交代政策,提供方便,要他和家裡聯繫。小舅說我不聯繫要聯繫你們聯繫,我把嘴磨破了你們都不相信。警察說不聯繫你就在這兒涼快吧。小舅說涼快就涼快,反正我的事也辦完了。說話的時候市政府正派了人滿北京城在找他,最後交了罰款才把他領回來。

我不知道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我能不能坦然面對,也許被逼到絕境裡人都會求生存,但小舅顯然不是這種情況,只要他願意,打一個電話就能解決問題。但他沒有這樣做。有意思的是,這趟北京歷險讓小舅開朗了很多,兩眼賊亮,話也多起來。好像是去國外旅遊了一趟,開闊了眼界,豐富了思想,整個人都長高了一截。他說,你瞧著吧,中央馬上就要抓了,上頭不會不管的。讓他們這樣搞下去,還得了?在他看來,咱們這兒的情況還不算最嚴重的,別處比這還厲害,這就是非抓不可的理由。我問過小舅,你怎麼這麼有把握呢?中央就聽你的?他說:這不明擺著嗎?他們讓國家吃虧,讓工人吃虧,這就是活拉拉搶銀行啊。另外他聽說,全國總工會正在起新大樓,蓋一百多米高的新大樓,這說明什麼?他說:這說明咱工人階級還是有地位呀,工人還是國家的主人公不是?

有一件事我沒搞懂,小舅連手紙都讓人給偷走了,他拿什麼材料向中央機關告狀呢?小舅夾著眼笑,說你那個材料我早就背下來了,他就是把我衣服扒了,我光屁股也能進北京,不就是花兩個錢找人打印嗎?我不信,他就背給我聽。我發現三四千字的文稿,幾十個數據,只弄錯了兩個標點符號。

小舅得意地說,咱笨人自有笨辦法,老天爺安排好的。



工友們,老少爺們們,兄弟姐妹們,請你們有空回廠裡來看一看,想一想,大家商量商量!小舅提了個電聲喇叭,從東村喊到西村,從西村喊到新村。他的意思是,最好能開一個全廠職工大會,把當前的形勢說一說。當前的形勢是什麼?就是有人要出賣咱工人階級,侵吞咱國家財產,咱眼看就無家可歸了。

小舅在廠門口支了張大桌子,上面放了一份倡議書,留了一摞子空白紙給人簽名。倡議書是他口述我起草的,本來還有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之類的話,我認為這也太文化大革命了,就刪掉了一些。可小舅認為,就是這樣的大白話才來勁,工人一聽就懂,一看就明白,大家才能團結起來。現在誰怕咱工人團結?誰是工賊誰害怕!總之他是橫下一條心了,要發動工人抵制賣廠。在他想來,只要三千個名字往上一寫,嚇都把他們嚇死。

這期間還發生過一件事,市領導把他找去談過一次話。小舅回來後臉青過兩天,臉青過之後就讓我幫他打倡議書。小舅說:他們也說不出什麼道道來!你有理說理嘛,你敢說這不是侵吞?你敢說這不叫貪污?你敢公開包庇他們嗎?你們也不敢。你們也說不出道道來!就說我不該上訪不該去北京,我不去北京我找你管用嗎?我找你找得還少嗎?

小舅這一趟出去,明顯能說會道了。一個人對著牆壁也能嘀嘀咕咕說個不停,好像一直在跟誰在苦辯,好像他一輩子該說的話都積攢在心裡,此時閥門大開。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卻知道他的短髮已經白了一片,看上去比我媽都蒼老。而在他的臉上,刀刻斧鑿的臉上卻有一種神性的光輝——目光專注,印堂發亮——我這樣說不是讚美,而是實實在在是有點害怕。我真怕他支撐不住,走向崩潰。用小舅媽的話說,他這是想上電視了,想當名人了,過癮!

那天回來我把小舅的情況一說,我媽就愣了。白菜剛撂下鍋她也不管了,扔了鍋鏟就走。見了小舅又拉又推又喊又叫:大頭啊,你想哭你就哭一場,啊?你別想不開啊,別嚇我們啊!

小舅當然不是想哭,他正亢奮著。問:我幹嗎要哭?放什麼屁呀?

可他的亢奮我媽十萬分地不感冒。在她看來,小舅完全是瘋了。企業改制,國家轉型,是你一個工會主席管得了的事嗎?你工資不少拿一分,飯不少吃一碗,別人能過你就不能過了?再說你還是個省勞模副縣級幹部,怎麼改也不能把你改掉了。你操心什麼?退一萬步說,你就是心疼杜月梅也沒啥,悄悄幫她幾個不就完了嗎?我媽大氣磅礡地指出:誰愛貪就叫他們貪去,他能把長江水都喝乾嗎?咱們安安份份過咱的日子。可惜小舅的回答是不理睬,他認為這比放屁還不如。

我媽說那麼多人不出頭你為什麼要出頭?槍打出頭鳥你懂不懂?你這是造反啊你知道不知道?古今中外有幾個造反派得善終的?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你還小啊,你根本就沒見過事啊。你越來越不懂事了!我媽是當小學老師的,革命歷史她知道得不少,可她就是不能說服小舅,而且從來沒有說服過小舅。說服不了她就覺得很傷心,一傷心眼睛水就一瀉千里。

後來我父親也趕過來了,僵局這才打破一點。我父親是個工程師,是搞機電一體化的,對礦機廠也算瞭解,小舅不敢不尊敬他。按我父親的看法,寫個倡議書還夠不上造反,和文化大革命挨不上,只是他懷疑這種做法有沒有價值。在他看來,當今世界五軸連動的機床都有了,咱們這個礦機廠也確實落後了,能改改不是更好?再說現在是市場經濟,資源要向優勢企業傾斜,你們硬頂著不是逆市場而動嗎?

小舅叫道,它哪是什麼優勢企業啊?他們一分錢也沒有,是空手套白狼啊。而且他們搞的是房地產,連名字都想好了。靠山的這一片叫睡女花園,靠廠區那一片叫雄風廣場。我父親這才傻了,說不對吧?我昨天才看的報紙,怎麼會這樣呢?怎麼可能這樣呢?小舅說:報紙上要有一句真話我何必去上訪呢?他要真能改造礦機廠,別說五軸連動,八軸連動我都想要啊。我父親經過嚴肅地思考,還是認為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便指著我罵:這就是你辦的報紙?

這天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快過年了,有點最後晚餐的意思,雖說氣氛沉重,可人總算是聚齊了。我媽也不勸小舅了,倒是一改往常勸他多喝酒,說:多喝點,喝醉了你就清醒了。

小舅站起來說:姐,那我就謝謝你!又說:我們家往上數幾輩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咱本分可咱不是孬種。你們猜我這幾天看見誰了?我總能看見咱姥爺,我總想能起他說的那些話。他對外婆大聲說,媽,我看見我姥爺了!

外婆答道,好,好,你姥爺好!

我看見母親臉色一慘,熱淚噴了一臉。

他們說的姥爺,就是我外婆的父親。他老人家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他沒留下照片,誰也不知他長得什麼樣,可小舅居然說看見了他。我想小舅看見的應該是一幅素描畫,這幅畫至今還掛在大連市一座著名的監獄博物館裡。我讀大三的時候,我媽和小舅回東北探親,領著我去參觀過。畫上的那個人是個工人領袖,他正在駁斥法官的指控。他說:我們從來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我們就是反對資本家剝削和欺騙,就是要為工人爭福利,爭權力,改善工人生活。那個人後來死於一次著名的監獄暴動,身上中了十幾槍,肩上居然還扛著一副鐵柵欄。……我說小舅臉上的神性,指的就是這種表情。我明白,小舅真的是走火入魔了。

但是事情並不像小舅想像那樣,他振臂一呼,然後應者雲集,然後大家同仇敵愾就把廠子保住了。小舅的錯誤在於,他根本就忘記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這事我在報社裡也談過,他們都認為這種事早就不稀奇了,連新聞價值都沒有。他們說礦機廠要是以一塊錢轉讓那才叫新聞。當然,這種話小舅是聽不進去的。

幾天過去了,回廠來看熱鬧的不少,真上來簽名的並不多。小舅見人就講形勢嚴峻,見人就宣傳保住工廠就是保護自己,他眼睛充血嗓子喊啞,可人家就是不願簽名。人家說對呀對呀,是這麼個理兒呀,朱主席你真是個好人。這年頭像你這樣恐龍已經不多了,可就是不簽名。就這樣他還不死心,他還要挨家挨戶去做思想工作,上門去促膝談心,掂著電聲喇叭一片一片地宣講形勢。小舅說:我以前是犯過錯誤,大家上過我的當, 所以大家不相信我,這我能理解。可我沒有貪污過一分錢是真的,我為咱們廠著想為大家著想是真的,這點總可以信吧?請你們相信我,只要工廠還在,只要大家團結起來,廠子還有救……

到了後來,他身後只剩下一幫小孩,他走到哪都有小孩跟在後頭喊:廠子還有救,廠子還有救,廠子還有救!

原先跟著簽名的都是職代會的代表,還有跟小舅關係特別好的一些老工人。現在看見人氣不旺,那些代表又後悔了,還偷偷摸摸把名字擦掉幾個。小舅氣得眼珠子都要飛濺出來,說你們怎麼孬成這樣? 滾,怕死的都滾!

這樣的結果是小舅完全沒有料到的,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在他看來,他兩次出去上訪,經歷千辛萬苦,完全徹底為了維護工人的合法權益,到頭來卻是熱臉蹭了冷屁股,這怎麼可能?他想不通,工人階級怎麼能這麼冷漠?這麼自私?這麼怕死?這還是從前那些老少爺們兄弟姐妹嗎?

然而真正讓小舅傷心的還不是這些。真正令小舅感受到人世間冰寒徹骨的悲哀是一個晚上。那天,他一口氣喝掉一瓶大麴酒,正要摔瓶子,家裡來了兩個老頭。老頭是他從前的師傅,老頭對他說:你隨它去吧,孩死娘嫁人,折騰也是瞎折騰。我們是看你可憐,才來跟你說這個話。

小舅哭了,說師傅啊,師傅我真是為大家好啊,我沒有半點私心啊。

可老頭們說,現在的話都好聽很了,聽了也都好過很了,可誰知道哪句話是真的呢?搞不清啊,真搞不清啊。老頭告訴他:你說你為大家好沒有用,你算老幾呀?就算廠子不賣了,你就能保證搞好嗎?到時候不還是人家說了算?

小舅說,那他們也不能這樣對我!

老頭眼一瞪,說這樣對你還是客氣的,你坑了咱廠多少人啊?你摸良心想想,工人都拿128,你拿多少錢?你早就不是工人啦!

小舅這才一屁股坐下地了。在小舅看來,到這時才算真相大白,自以為代表工人說話的他,其實只能代表自己。而那個美國博士說得一點也不錯,不要動不動拿三千人說話,你能代表三千人嗎?組織上怕你嚇唬嗎?

就是這天晚上,小舅喝得大醉,瓶子摔了一地。小舅媽氣不過,說:過完癮了?過完癮就爬到床上去,別在地下耍賴。一會兒你女兒回來還說我怎麼著你了!然後嘀嘀咕咕又說了些守活寡之類的話,小舅叫她夾住屁股嘴她也不夾。這樣小舅積鬱了一冬的怒火終於點燃了,他抄起一把竹笤帚劈面就打。

小舅並不是一個喜歡家庭暴力的人,作為工會主席他還調解過不少暴力糾紛。他和舅媽的感情雖說不大好,舅媽那張嘴巴雖說也有點臭,時常疑神疑鬼說些難聽話,但真打這還是第一次。小舅真的是氣瘋了。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小舅媽奪門而逃,嘴巴裡大喊殺人了,朱衛國殺人了,朱衛國不要臉,搞不到婊子就打老婆。小舅在後面追,她就在前頭喊,從工人東村一直喊到西村。當時晚上九點還不到,幾乎全體工人和家屬都看到了這一幕。在工人區吵嘴打架並不稀奇,當時也沒有人出來拉架,人們只是覺得很驚訝,甚至還有點小快活,覺得很過癮:朱衛國怎麼也是這樣的人?也許他們覺得,這才是本色的朱衛國。

正好月月收工回家,愣在小馬路上,人都傻掉了。後來她就跪在路中間,抱住小舅的腿哭得撕心裂肺:爸呀,爸呀我求求你呀!你別再鬧了啊!

小舅這才站住,然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這是入冬以來少見的一個夜晚,皓月當空,紋風沒有,暖得出奇。工人東村背後的睡女山在月色下顯出了少有的淒清柔媚冷艷逼人,有點像冰心在鄉愁想像裡出現的月下青山。當時是十點來鐘,一家人都還沒睡。小舅被弄到床上呼呼吐著粗氣,月月母女倆在堂屋裡坐著沒話可說,該吵的吵過了該罵的罵過了,相對無言而已。就是這時,她們聽見大門上有指甲劃動的聲響。

月月打個激靈就跳起來,說,是羅蒂!

真的是羅蒂。好漢羅蒂流浪一個多月居然自己找回家來了。它一見月月就嗚地一聲撲進懷裡,兩個前爪搭在月月肩上不肯放下來。然後月月也哭了,嘴裡喊著羅蒂羅蒂,她們就倒在地上不停打滾。羅蒂沒有放聲吼叫,而是把聲音憋在喉嚨裡,發出一種奇怪的哭聲,好像生怕別人聽見,好像生怕再次惹禍,好像它對人世間的一切都已經看透,只是發出那種小心翼翼的嗚嗚的低號。它一邊哭還一邊不停地抽搐,讓人感受到它從心靈到肉體都經歷了怎樣的痛苦。

我相信人是無法體驗這種痛苦的。蕪城離我們那個地方有二百多公里,中間隔著好幾條河流和大片的丘陵山地,我想像不出羅蒂是怎麼找回來的。這一個多月,羅蒂肯定每一分鐘都在尋找,它不會放棄任何一點熟悉的氣息。但狡猾的人類把房子和公路都建得差不多,把每一輛汽車都造成轱轆和鋼鐵的聯合體,而且到處是可疑的燈光和討厭的石油廢氣。它肯定走過不止一座城市,走過不下幾千里,從一點點細微的差別中辨別方向,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區別真偽。它還必須忍耐飢餓和疲勞,躲避人類的追捕,因為像它那樣的體格和皮毛是無法不讓人生出貪婪歹毒之心的。它不敢停下來休息,不敢放鬆警惕,因為稍有鬆懈就可能遭到毒手。還有,就是它內心的煎熬,它想月月呀,這種思念每一分鐘都在折磨著它呀。它不懂貧窮和富有,也不懂高貴和低賤,更不懂文化和禁忌,它只相信一條,它只有一個家,只有那一種氣味才是它需要的,只有那一個人才是它的朋友。也許它還想到了月月的痛苦,也許它認為月月也像自己一樣在四處流浪,它不願意月月也受著同樣的煎熬。所以它只有不懈地頑強地尋找,現在它回來了,它怎麼能不嗚嗚地失聲痛哭!

後來小舅媽從震驚中清醒過來,說月月你先給它洗洗吧,你看羅蒂都成啥樣了?月月這才發現羅蒂形容枯槁,滿身污垢,毛髮粘合,後胯上還帶著一片血跡。月月說羅蒂你先吃飯吧,吃了飯我再給你洗。可是,羅蒂已經癱在那兒起不來了,嘴角流著白沫,一條腿不住地抽搐。再一細看,有一根小腿骨露在了皮毛外邊,已經發黑了。

月月一邊流著淚一邊給羅蒂擦洗,一邊擦洗還一邊讓羅蒂喝牛奶,一邊喝牛奶還一邊給它上藥、包紮、捆夾板。月月說,羅蒂呀羅蒂呀我對不起你呀,以後我倆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我明天就帶你去看腿好不好?羅蒂吃了喝了來精神了,爬起來打個激靈,然後又汪地叫一聲表示同意。

月月說,羅蒂你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帶你去買好吃的。羅蒂不動。月月拍它的頭說,羅蒂乖羅蒂聽話羅蒂你去先去睡吧。可羅蒂就是不動。在以前,月月只要發出指令,羅蒂就回它的小窩,她不讓羅蒂進她的房間。月月奇怪,四下裡看看,院子裡也沒有別人。月月問,你是不是想到我屋裡去?羅蒂不吭,但喘息分明粗重起來,目光變得警覺而且凶狠。

月月不知道,羅蒂一聲叫喚,把小舅叫醒了。小舅看見了羅蒂。於是小舅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怒火都有了發洩口,而且全部集中在羅蒂身上。於是小舅發了瘋一樣滿屋亂竄, 後來他抓到了一把鎯頭。舅媽本來想攔他的,可見到小舅兩眼血紅一副要吃人的架勢也嚇呆了,一個字也喊不出來。等月月明白這一切,小舅已經衝到了院子裡,羅蒂在月月身後狂吠不已。

小舅罵個不停:你媽了個X,看我不砸死你!罵著就攆著羅蒂要砸。

羅蒂開頭是要躲閃的,它在月月身後鑽來鑽去地躲。後來月月喊,爸呀爸呀,你幹什麼呀?我求求你呀!

但突然地羅蒂就不躲了,嗷地吼叫一聲就站住了,吐出了血紅的舌頭和尖牙,喉嚨裡呼嚕呼嚕噴出熱氣。小舅被這個動作弄得一愣。

月月知道不好,她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她想抱住羅蒂,可羅蒂閃開了。她想抱住小舅的腿,小舅也跳開了。她只好對著地面一下一下撞腦袋。她說爸呀爸呀你千萬不要砸呀,又說羅蒂羅蒂他是我爸呀你不能咬他呀。

這時小舅媽也衝出來了,對著小舅就一頭撞過去,說媽個X朱衛國,你把我們娘倆都砸死吧,我們都死了你就省心了。小舅這才清醒了一點。

當時夜已深了,這一家人的喊殺喊打和羅蒂的大嗓門驚動了不少人。也有鄰居過來勸架的,勸小舅息怒,犯不著為一點小事動肝火。也有說月月的,說月月不懂事,說這條狗的確不能再留了,留在家遲早是個禍害。

後來有人把丁師傅也叫來了,丁師傅答應這次一定把羅蒂送到江北,他保證是放生,絕不把它賣給任何人。而可憐的羅蒂並不清楚這些,不清楚人們和顏悅色的表面,不過是掩蓋謀殺。它只是縮在月月懷裡一下一下舔著月月的手。

最後的時刻到來了,人們把塑料編織袋交給了月月。月月想留羅蒂到天亮他們都不能答應。在父親和羅蒂之間她最終選擇了父親。

然而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也出現在這一刻:羅蒂一看見那個編織袋就警醒起來,它狂叫不已,後退著躲閃著。月月攏不住它,就流著淚說,羅蒂乖羅蒂聽話,羅蒂我給你找一個好人家。可是羅蒂再一次看見編織袋要罩過來的時候,它一口就咬住月月的袖子,月月一抖,被它掙脫了口袋,跑了。月月攆出去喊,羅蒂羅蒂,你聽我說!羅蒂就停下來聽她說,它腿瘸著跑得也不快。可是月月一追上,它就看見那只可惡的口袋,然後它就再跑。這樣她們從東村一路喊著追著,羅蒂一路聽著停著,一直跑到了廠區。在她身後跟著好幾十人,看著這樣的奇觀,聽著這樣淒厲的呼喊,他們誰也不覺悟。後來月月再喊它也不聽了,它一瘸一瘸地爬上了龍門吊。後來月月實在跑不動了,就趴在鐵梯上哭,說羅蒂羅蒂我錯了,我跟你走行不行?我不要咱爸了行不行?可是月月忘記了,她手裡始終抓著那只編織袋,這種形象她說什麼羅蒂都不信。這樣,羅蒂最後回過頭看了月月一眼,放開嗓門長長地吼了一聲,一頭栽了下去。

羅蒂是自殺身亡的,這點確鑿無疑。當時在場的有好幾十人,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羅蒂跳下來時是屈著腿,伸著頭,而且準確無誤,一頭扎進道岔鐵軌的結合部。當時人們費好大勁才把它的腦袋從道岔裡完整地扒出來。它把自己的天靈蓋撞得粉碎。

當時雖是深夜,可月正圓,光正亮,在場的人都看見羅蒂劃出了一條幾十米長的高空弧線,發出了沉悶的鈍響。雖是冬夜,清冷,可那條黑色弧線就像一把刀子,劈空一下就把人的胸膛豁開了,熱辣辣地喊疼。雖是人多勢眾,熱鬧無比,可那一刻竟都齊齊鉚在地下動彈不得,接著就是墳墓一樣的長時間的荒寒寂靜。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得到消息的。月月打電話說,你來看羅蒂一眼吧。我趕到時,月月嗓子已經哭啞了,裡外都透著冷漠。後山上聚集了很多人,都是來送羅蒂的。羅蒂躺在月月的五斗櫃裡。坑已經挖好了,旁邊有一塊木牌子,寫著:義狗羅蒂。我看見月月的毛毯蓋在羅蒂身上,它閉著眼,只有額頭的兩撮白毛還支楞著,像鮮亮的眼睛,像黑夜裡的星星,冷竣,高傲,威風不減。

山上風挺大,也冷。人們都是來看這條義狗的,並沒有什麼話要說。看過了,心事了了,就有人用鐵掀鏟土。然後那些土就一點一點把羅蒂固定在睡女山上,然後就三三兩兩地下山。有人輕輕歎息,說人不如狗啊,人真的不如狗啊。然後這句話就跟著寒風在山溝裡翻滾。

後來又有人抬槓,說人怎麼能跟狗比呢?人活得本來就不如狗嘛。

而好漢羅蒂已經聽不見這些了。它奔跑不止幾千幾百里,在荒原,在山嶺,在冰冷的城市間四處尋覓,不知經歷了多少痛苦,不知忍耐了多少殘害和陰謀,它遍體鱗傷,還被打斷一條腿。它終於回到了家,可是家裡人不但不收留它,不可憐它,反而二話沒有又要把它攆走。還用一條花裡胡哨的編織袋!這些人說盡了好聽話最後還是要拋棄它。任何一條有志氣有感情有尊嚴的狗都受不了,何況是羅蒂?它怎麼能忍受這樣的侮辱?怎麼能接受這樣的安排?與其再度被冷酷的人類拋棄,它還不如自尋了斷,在這個世界裡尋求徹底解脫。

那天小舅沒有來。他發起了高燒,一個人在家躺著。我猜他心裡也不會好受,他的暴行直接傷害了羅蒂,他不會沒有一點震動。如果說當時是發酒瘋,還有情可原,可現在羅蒂都死了,你還有什麼可怨的?小舅是一頭強驢,這是外婆和母親的一致評價,我小時候常聽她們這麼罵他。但小舅的悲劇很難用一個強字來說明。小舅不小了,出事的這一年整五十了。五十歲不是五十斤,怎一個強字了得?寫到這裡我已經很難表達我對小舅看法,我說過他那一代人的情感我理解不了。

下山時我們碰見了杜月梅。她拿著一束梅花,看樣子也是去祭羅蒂的。可迎面碰上了,總還是有點尷尬。杜月梅輕輕喊了一聲月月,說我對不起你。小舅媽哼一聲就走過去,但月月卻很大方,叫了聲杜姨。後來這兩個人凝視了一會兒,就慢慢走近,還摟在了一起。我覺得月月這一點就很不簡單,比老一代強。



月月從家裡搬出去了,搬到集賢街她那個小鞋鋪裡住去了。她說她受不了了,在家她眼一閉就能看見羅蒂的目光,那種最後回頭看她時的目光。她說那就像燒紅的烙鐵直插進腦袋裡一樣,眼一閉就痛。

舅媽也受不了家裡的冷淡淒清,也回娘家去了,說要過了年才能回來。這樣就苦了我們,我媽不能不去照顧外婆,還有躺在床上的小舅,我和父親只好兩頭蹭飯吃。

元旦之後,市裡突然下文要求所有的國營企業限期改制,先是3號文件,後來又是5號9號文件。我們報紙也公佈了國有企業產權制度改革實施細則,好像是突然之間,領導都睡醒了。我們主編說,這次是休克療法鐵碗推進!而且靚女先嫁,把靚女都嫁完了,看你那些醜女還動不動?

三九天,人人都熱得不行。先是幾家股份有限公司相繼宣告成立,走到哪都能聞到鞭炮的硝煙味。廣播電視裡也都是喜慶氣氛,歌詞是: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從頭再來。它們從原來的國有獨資,一下就變成了國有資本不控股或相對控股。這是幾家效益好的企業,通常被認為是市裡旱澇保收的鐵桿莊稼。此舉的引人注目之處還在於通過一次性補償,置換掉職工的身份。而且來勢兇猛動作乾脆:要求在十天內走完全部關鍵程序:員工購股、身份置換、召開首屆股東會、員工重新招聘、把企業資產一次性量化分配到人。給人的感覺是,在產權明晰、國退民進的大氣候下,無論怎樣化公為私都可以,可以,也可以。鬼子就要進村了,能撈一點就撈一點,趕緊把家給分了。

那天小舅是出來曬太陽的。他對外面的事情已經完全麻木,也不再感興趣了。眾叛親離和我媽的強大思想攻勢,使他徹底投降認輸。他現在惟一的想頭就是讓月月趕緊回來家叫他一聲爸。可月月就是繃著不理他,連我媽也說不動。月月對我解釋,這個傷痛是她的永遠,看來三五天是不可能修復的。小舅沒法子只有求外婆,但外婆是個徹底的好好主義者,拿著電話說了半天好,好。那頭月月早掛線了。

幾天的高燒讓小舅有點飄,明晃晃的日頭也讓他有點飄,後來他找到一隻小板凳,才順著牆壁慢慢坐下來。坐下來才發現,竹籬笆外頭圍了一圈人,而且人越來越多。這些全都是廠裡的老師傅、他的老兄弟,還有職代會的代表,他們居然不敢進家來,只是隔著籬笆牆跟他笑,想討他的好:好點啦老朱?你起來啦朱師傅?廠裡宣佈啦,出大事啦,朱……朱主席?
小舅把眼翻翻,不吭。

那幫人就七嘴八舌說,港龍公司已經進來啦,佈告都貼出來啦!

小舅把眼翻翻,還是不吭,

他們問:你不管了?

小舅說:我不管。

他們說,你真不管?

小舅說,我真不管。

他們說,你真不管我們就走了。

小舅說,走吧,走遠遠的。我要再管我就是你孫子。

後來他們急了,說那總得有人領個頭啊?我們該怎麼辦?

小舅說,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你們能過我也能過。

後來又有人罵,說日你媽朱衛國,你把大家都騙了又甩手不管了?

小舅就把眼翻白了,再也不吭聲。這樣人來人往,僵持到天黑,人們又把他師傅搬出來。倆老頭來了也勸不出個道道,只是干歎氣,完了,這個廠真的完了!小舅說,不是我不願管,可我管有什麼用?我算老幾呀?反正大家能拿128我也能拿128,我不信別人能過我不能過。

我媽對小舅的表現一百二十個滿意,在她看來只要小舅能頂住十天半個月,廠裡旗號一換,人們再怎麼鬧騰都沒用了。到時候小舅這個省勞模、副縣級幹部市裡不會不考慮的。再說鬧有什麼用?廠裡那麼多幹部,人家不出頭憑什麼我們要出頭?這年頭沒有是非只有利益,誰出頭誰倒霉。這個信念使她十分興奮,她決定要把這半個月當做一場戰役來打,住在小舅家不走了。她要看住小舅,她要保護小舅,她要為這個家庭在她退休前做一次輝煌的貢獻。儘管這個念頭在我,和我父親看來是可笑的,可她幹得十分認真。當然,在工作方法上她也有所改進,現在以表揚為主。她說:大頭哎,你這就對了,聽領導的沒有錯,錯了你也沒有責任,天塌了有大個兒頂著。

可小舅的回答卻是,放屁。然後回屋蒙頭大睡。

我媽愣了一會兒,笑了,說,放屁就放屁。然後把圍裙拍拍去做飯。

我猜想,我媽那幾天是幸福的。如果在自己家裡有人膽敢說她放屁,她不大鬧幾天決不罷休。可她是在小舅家裡,小舅罵她放屁她不但不生氣,她還笑了。她在小舅家裡高聲大氣:大頭你要吃乾飯還是稀飯?要不你還是吃疙瘩湯吧,疙瘩湯好消化!我認為這就叫使命感,在這個社會轉折的關鍵時期,她要像老母雞護小雞那樣把小舅塞在翅膀底下。一個在為最高歷史使命奮鬥的人,無論有怎樣的委屈,怎樣的辛苦,她都會很幸福。

由此我推論,小舅那幾天是痛苦的,因為小舅也有使命感。儘管我不清楚他腦子裡具體想些什麼(我的一言一行都受到我媽的監控,甚至我都不能和他通電話),可我能想像他那兩天的沉默並非心甘情願。這種沉默實際是在煽自己的臉。不是他不想站出來,而是他毫無辦法。

本來他的想法是,通過全廠職工簽名,來向上級表明態度,甚至走進法院。因為三千人的聲音誰都不能裝聽不見,因為這樣一來誰也不敢再說他不能代表三千人了,他也就不是嚇唬誰了。可是來簽名的不過一二百人,那他還能有什麼話說?還能有什麼辦法?這個冬天並不冷,可他覺著骨頭都凍酥了。

然而事情在起變化。誰都沒有料到,轟動一時的「礦機廠員工購股事件」就是在絕望中發生的。這個點子是由一個女人想出來的,這個女人叫杜月梅。

這是一個早晨,好像還下著小雨,很冷,杜月梅穿著白大褂撐著一把傘,從小路上慢慢走過來,她走到籬笆外頭喊:朱衛國,朱衛國!

我媽開頭一見是杜月梅,還挺高興,說進來吧,快進來,瞧外頭多冷。我媽為什麼歡迎杜月梅?這心理很奇特很複雜,也許她覺得這時候小舅特別需要杜月梅,只有杜月梅才能安慰小舅。也許她還有點陰暗心理,覺得反正小舅媽不在家,正好給他們一個機會。總之她非常熱情地歡迎了杜月梅。

可是杜月梅沒有進來,這個家她是不可能進來的。她說謝謝你大姑,我說幾句話就走。這樣小舅就隔著窗子和她說了幾句話。就是這幾句話,讓小舅突然站立起來,自此再也沒有人能阻攔他。幾句話是這樣的:

杜月梅:你真的就這麼算了?

小舅:不算了又能怎麼樣?

杜月梅:孬種,朱衛國你真孬!

小舅:不是我孬,是咱廠的工人太孬。

杜月梅:你放屁,咱廠搞成這樣是工人造成的嗎?

小舅:那是另一回事。

杜月梅:廠門口的公告你看了沒有?

小舅:我沒看,不看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杜月梅:你真該好好看看。員工購股是什麼意思?

小舅:還想讓工人掏錢唄,現在誰還願意掏啊,上當還沒上夠啊?

杜月梅:你說工人成了股東,工人自己說了能算,他們還願意不願意掏?

小舅:就是願意也沒用,現在誰還掏得出錢來?

杜月梅:不見得。說著她從懷裡摸出一個紅本子來,說:你忘了,咱廠是搞過房改的,誰家沒有這個東西?有這個東西,就能上銀行,抵押貸款!

小舅呆掉了,接著是渾身簌簌地抖。他說:你是說,拼了?

杜月梅眼睛亮著:拼了。

小舅:可是,可是……

杜月梅:可是什麼?

小舅:可是你願意拼,我願意拼,大家都願意拼嗎?

杜月梅沒有回答。她定定地瞧著小舅,瞧了好大一會兒,然後掉頭就走。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後再也沒有回頭。她舉著一把小花傘,碎碎的那種小花,在灰濛濛的煙雨中越走越遠。我相信,那一刻在小舅眼中,這是一團火,而且突然就燃燒起來。

後來我想,這種點子也只有杜月梅才能想得出來。這用信任解釋不了,用愛情也解釋不了(愛情沒有那麼偉大)。根本的原因是,這是一種在絕境中求生存的本能。只有一個瀕臨絕境的人,才會去認真思考、反覆盤點自己手中究竟還剩下一些什麼樣的資源。也許在她心裡不止一次想到過要拿房產證去換錢,她不止一次撫摸過那個紅本子,在她女兒要做手術的時候,在她一次次去霓虹燈下遊蕩的時候。可最終她沒有那樣做,可能這就叫天意。

我小舅那一代人從前的工資是非常低的,一個月只有幾十元。他們在那個時代被告知這叫低工資高福利,是由國家負責他的醫療、住房,和子女教育的。我想這是為了平等,因為集中起來的財富辦起了食堂、幼兒園、公費醫療、免費住房。這是低工資換來的,雖然不是很靈活的選擇,但畢竟是不花錢的。據說這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寶貴的資源。但接下來的事就很難解釋,有人來說,為了更好的生活出現,我們必須改革,房子要賣給個人,醫療要自己交保險,幼兒園和食堂要交給專門的公司管理。一個工人,忍受了幾十年的低收入,他創造的大部分價值已經變成了他的住房、公費醫療和幼兒園,這些東西本來就屬於他的。憑什麼要他們用嘴巴裡一點點扣出來的錢去買回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又有人來說,已經考慮到你們的貢獻,所以一間住房只要一兩萬塊就可以買下來,你們已經佔了大便宜了。可是按照當年的承諾,他們本該一分錢不花的啊。但他們還是把錢掏出來了,他們相信這叫陣痛,是必須為將來的好日子付出的代價。而現在,他們期盼的好日子並沒有出現,甚至連住房也要捨去了,他們要付出雙倍的價錢,買回更加屬於自己的工廠,買回屬於自己的勞動權力。

我認為小舅當時可能想到了這些,也可能想得不太清楚,他只能用兩個字來表達:拼了。我相信小舅當時兩眼是冒著火的,它們被一把小花傘點燃了,放出了異樣的光彩。小舅就是帶著這樣的光彩,拉開門衝了出去。

我媽一把沒有拉住,然後腿一軟就跌坐在地。

她捶著水泥地,喊到了嗓音破碎。大頭啊,你是找死啊——



我不清楚小舅這一次是怎麼發動成功的。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全廠工人都活過來了,各家各戶都在翻箱倒櫃找那個小紅本子。起碼他們都在思考,要不要購買廠裡的股權。也許這一次,大家都意識到了個人的危機。也許這一次,大家都覺著比上一次實在。也許股權二字,讓人們看到了自己的利益。也許,在限定時間內,允許員工購股是政府的號召。也許是小舅拿著自己家的紅本子作出了表率,也許大家覺得連杜月梅都捨得一搏,咱們還不敢搏?總之人人都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行動起來。

其實在工人心目中,真正的疑慮不是捨不得一搏,而是看不到前途。他們都算準了,上級領導是不會讓小舅這樣的人當廠長的。他說了不算,所以說什麼也等於放屁。誰願意冒著風險跟著說話放屁的人干呢?他們上當上得還少嗎?而現在就不同了,股權二字就意味著權力,意味著他們自己也能說了算,他們想讓誰當廠長就讓誰當,他們看著誰不順眼就把他擼下來。所以開大會的那天晚上,要不要以房產為抵押購買工廠的股權已經不成為問題,大部分人已開始有了信心,願意跟著小舅搏一把。他們更關心的是,你朱衛國究竟有什麼點子能讓工廠起死回生?頭一個問題就是這個。

那天我們報社去了十幾個人,畢竟這是本市最震撼的新聞。在這樣的時刻有人逆潮流而動,這比人咬狗還來勁。大會是在礦機廠的金砂庫開的,密密麻麻站了好幾千人。小舅他們幾個站在行車上,在探照燈下,人看上去渺小的很。

小舅說,我沒有什麼點子,點子靠大家出。但是我知道咱們廠是怎麼一天一天落到這一步的,知道了原因就不難想出辦法。另外我還知道咱是工人,咱工人賣的是力氣靠的是技術,只要有活幹咱就能把日子打發的快快活活。

小舅說,上哪找活幹?到市場上去找。我就不相信,咱們廠有這麼好的設備,這麼好的技術工人,在市場上找不到一口飯吃?搞不過一個街道工廠?搞不過一個鄉鎮企業?說到天邊我都不相信。

小舅說,胡七你們知道吧?他是我徒弟,是個沒出息的人。可就是這個沒出息的人,開了一個小廠,生產鐵葫蘆,賣到美國去了。現在他還要生產家用割草機,成了一家大公司。這些破玩意兒咱們生產不出來?

小舅說,我還知道一個竅門:隨便找一家外國公司,掛上外企的牌子,不要他真出錢,咱就可以免好多稅。如果產品能出口,咱還能退稅,繳多少退多少。你們知道為什麼外企的員工工資高?那都是咱們繳稅給他們開工資啊。他們拿了錢還不感謝咱,還笑咱沒有競爭力,不會經營!這他媽X還講理不講?

我的小舅,從來不是個能言善辯之士,我也從來沒聽他說過一段完整的囫圇意思。可這會兒他的清晰準確,他的生動犀利,有如神助。他足足講了半個鐘頭,一個磕巴都不打。從公司的組織到生產經營,從股東的權力到辦事的章程,他似乎早就想好了,他早就在等著這一天,等著這一刻。我甚至有點懷疑,本省又一顆企業家明星就這麼升起來了?這樣的結果絕對超出想像。

這是個真正激動人心的不眠之夜。幾乎沒有多少異議,就通過了拿房產證抵押貸款的辦法。惟一的疑惑是,這一切好像太容易了。根據以往的經驗,太容易的事,往往都隱含著危險。所以有人提出來,大家最好綁在一起共進退,如果出現意外不能控股的話誰都不要出一分錢。小舅說,那怎麼可能呢?還給大家解釋,這次改制是市政府下的文件,對礦機廠資產評估是財政局下的文件,要求員工在有效期內自願購股是廠裡貼出的公告,而且時間這麼緊,不可能說變就變的。接下來就是登記造冊,回家去拿紅本本,連夜干。

當然也有不同意見,那就是廠領導和準備入主的港龍公司,但在那樣的氣氛下他們的聲音是微弱的。白紙黑字,覆水難收,他們說了也是白說。他們原先也沒有估計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他們認為工人再也拿不出錢了,即使有錢也不敢往外拿了。他們不相信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實事求是地說,這麼大一個礦機廠估價三千萬,確實等於白送。但從市政府的角度看,由於國有資本存量太大難以賣掉,就乾脆採用「界定」的方式,把企業創建時的初始投資算作國有,而以後的投資和積累都被「界定」為法人資產。他們的想法是能撈回一個是一個。這種改革堪稱界定式改革。只是這麼一界定,龐大的企業資產便從國家帳面上消失並轉入內部人手中,再經優惠贖買,餘下的國有資產又縮水成了三千萬。原來人們心目中的幾代人積累起來的國有資產被大筆一揮就這麼界定掉了。

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漏洞。以礦機廠三千多職工計算,一個人只要拿出幾千元就已經取得了絕對控股地位。這樣的好事小舅他們也覺得不踏實,所以又連夜派人請律師,後來是委託了省裡一家著名的律師事務所來代理所有的公證、貸款事項。這樣到了第九天,差不多已經板上釘釘了,連貸款銀行都已經來廠實地調查過了,礦機廠職工集體購股卻成了一個事件!

原來的頭條新聞變成了絕對機密。

就在這天夜裡,市裡下發了29號文件。文件提出了本市正在進行的企業改制進程中實行「經營者持大股」的原則,並且強調要確保核心經營者能持大股。文件對股權結構作出了規定:在股本設置時,要向經營層傾斜,鼓勵企業經營層多持股、持大股,避免平均持股;鼓勵企業法人代表多渠道籌資買斷企業法人股,資金不足者,允許他們在三到五年內分期付清,亦可以以未來的紅利沖抵;在以個人股本作抵押的前提下,也可將企業的銀行短期貸款優先劃轉到企業經營層個人的名下,實行貸款轉股本,引導貸款擴股向企業經營層集中。 顯然,這就是針對礦機廠來的。他們就是要把礦機廠界定為內部人所有,在內部人中又界定老闆拿大頭,看你能怎麼樣?

市裡來傳達文件的那個人,把文件念完後,還笑著對小舅說,朱衛國同志,根據文件精神,你最少能拿3%啊,你以後就是大老闆啦。

小舅跳起來抓過那文件,抖抖地問:那以前說的都是放屁?

那人嚇得身子往後一仰,說你這個同志,怎麼能這樣說話呢?

小舅嗷地大叫了一聲,然後人就一點一點矮了下去。他想抓住那人的胳膊沒有抓住,然後就跪在了地上。然後他咚咚地給他們磕頭,說我求求你們了,無論如何請你們發發慈悲,把工人的房產證退給他們,還給他們,那是他們最後一點東西了。說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

那人說,你是個省勞模,還是個領導幹部,你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麼樣子?你不能文明一點嗎?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他後來撣撣袖口放緩了語氣:

你還是不是共產黨員?安?

小舅號啕大哭。

寫到這裡,我渾身顫抖,無法打字。我只能用「一指禪」在鍵盤上亂敲。我不能停下來,停下來我要發瘋。我也寫不下去,再寫下去我也要發瘋。

礦機廠事件和29號文件在報社內部傳達以後,我們報社也瘋了。他們說,這是有屎以來最臭的一泡屎,當今世界上哪去找這麼好的投資環境?他們說,工人也太無知了,這幫人也太無恥了,究竟有沒有長過牙(齒)啊?他們說,早知道這樣,大家都應該到國營企業混,一覺睡過來就是個百萬富翁。西門慶說得更絕,他說這就叫君要臣富,臣不得不富;父要子貧,子不得不貧。他托著腮撅著嘴,拇指惡狠狠地扣進下巴裡莊嚴宣告:寧贈友邦,不予家奴!

我瞧著西門慶那顆碩大的腦袋,發覺那裡面真的裝滿了智慧,就忽然像見到了救苦救難的菩薩。我說,求求你了西門大官人,你寫了那麼多苦難也給工人寫一點吧,為什麼不寫寫我小舅?我小舅真夠你寫的!西門慶怔著說,你真認為我應該寫?我說當然,你是寫苦難的高手啊。他說不對吧?我說怎麼不對?他說寫了你給我發表?我說你都成大作家了,我不就想借你的名氣用一下嗎?可是他身子一扭就進了廁所。我又跟進去求他,我說我給你磕個頭行不行?

他甩著他的傢伙笑起來,說你呀你呀你呀,你小子太現實主義了,太當下了。現在說的苦難都是沒有歷史內容的苦難,是抽像的人類苦難。你怎麼連這個都不懂?那還搞什麼純文學?再說你小舅都那麼大歲數了,他還有性能力嗎?沒有精彩的性狂歡,苦難怎麼能被超越呢?不能超越的苦難還能叫苦難嗎?

後來我說我聽明白了,沒事找抽,是挺苦也挺難的。你也能當主編了。



我離開報社半年以後的一個早晨,我正坐在工地的一堆鋼筋上吸煙,冷丁看見一個穿白大褂戴大口罩的婦女在路口賣早點。她喊著:珍珠奶茶,熱的,珍珠奶茶,熱的!

我心裡一動,就走過去。杜月梅見是我,也把口罩摘了下來。我說杜姨你還幹這個呀,說完了又有些尷尬。她說,不幹這個我能幹什麼?不過她很快告訴我:那個事我不幹了。於是我知道她們家小改已經出院了,失去了一條右腿。我們簡單聊了幾句就分開了,我還得去幹活,也不能耽誤她做生意。分手時她突然說:我信教了,現在心裡平靜得很。

我心裡又一動,有點好奇,就問:能不能帶我也去看看?她說行。這樣就約好晚上見。這樣,我又見到了另外一種生活。

杜月梅領著我去了一個居民點,那是教友聚會的一個點。杜月梅告訴我,礦機廠有不少人參加了教會。那天是大家為一個困難教友捐款,領頭的一個老太太說,某某姊妹家裡出了點事,大家想一想要不要幫她一把?大家說好的呀,要幫的呀。於是就有人把方桌抬到屋子中間,一個人把電燈關了,說,開始吧。然後就聽見有人在掏錢。又有人問,好了沒有?好了。然後燈又亮了,我看見桌上堆了一些錢。有十塊的有五塊的,也有二十的五十的。

忽然就有些感動,我說我也捐一點吧。杜月梅趕緊把我攔住,說這樣不好,在這兒幫人是用心幫,你這樣做反而褻瀆了主。然後就把桌子抬開,大家再也不提這件事。然後就唱歌:

為了我們的罪惡,他受傷
為了我們的正義,他挨打
因他受責罰,我們得健康
因他受鞭打,我們得醫治
我們是一群迷途的羔羊
各走自己的路
但我們一切的罪過
上主都使他替我們承當
哈里路亞,哈里路亞!

我不知道杜月梅心裡除了主以外還有沒有小舅,而我聽見這樣的歌只能想起小舅。我的眼睛模糊了,眼前飄起了漫天雪花。我不知杜月梅怎麼想,只知道自己並沒有平靜。

從我的住處望出去,巷口就有霓虹燈,燈下有一些女人在游擊。我知道杜月梅是退出去了,可又有千百個杜月梅站出來。我記起耶穌在山上的一個故事:眾人抓住了一個行淫的婦人,就把她抓去見耶穌,眾人都喊著:砸死她,砸死她!耶穌低著頭在地上寫字,好半天終於抬起頭來,說:你們中間誰認為自己是無罪的,誰就可以用石頭砸這婦人。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走了。

有時我也會思考,比如良知,比如正義,比如救贖什麼的。當然更多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想,只是為當天的工錢操心。其實我也想不了什麼,比如我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留在這座城市裡。

月月說,你不就是想看看人間嗎?這就是人間。月月說,富人的快樂都是相似的,窮人的痛苦各有各的不同,而且痛得稀奇古怪。月月不讀托爾斯泰,卻能說出這麼經典的話來,讓我很慚愧。

月月有時候也會來看我,來了就帶一包滷菜,把我灌得爛醉。有一天她突然小聲說,回家吧,我姑眼睛都快哭瞎了。說完就偷偷觀察我的臉色。當時心裡是刺了一下,可很快就沒有了那種感覺。我是下過決心要獨立生活的,我頂多有時間回去看看他們。我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我租的這間小閣樓很好,視野很開闊,只是有點漏,一到下雨就滴答,滴答,好像總在提醒我點什麼。提醒我什麼呢?

九月的一天,我給老闆押車,車過礦機廠的時候,心跳忽然加速,顫個不停,我就跳下來了。我看見礦機廠的大鐵門是關著的,門下長滿了蒿草,只有港龍股份有限公司的銅牌牌還掛在門外。銅牌上不知讓誰戽了一泡屎,是用那種小學生作業紙包著的,於是我就笑了。笑著笑著,淚就下來了。我突然明白,我之所以不走,其實就是在等待,我想等著最後一個結果。可是這個結果始終不來。

現在這個港龍公司的牌子雖然還掛著,可他們畢竟退出去了。那幾個領導雖然還是領導,可賣廠畢竟不那麼容易。因為據說現在上邊已經有了明確說法,禁止這種自己定價自己買的內部人交易。也因為小舅雖然不在了,但他的幽靈還在廠裡遊蕩,礦機廠還有三千多雙眼睛。也許那些人並沒有死心,他們也在等待,等著下一個機會。本市的企業改制依然成績很大很大,問題很小很小。29號文件再也沒有人提起,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事情就是這樣僵著。我也這樣等著。我相信礦機廠三千多職工也是這樣等著。

實際上小舅在那個29號文件宣佈的第三天就死了。死得很突然。但他沒有白死,他的靈魂一直守在礦機廠裡。他死的時候,礦機廠改制領導小組公佈的方案剛剛貼出來,還沒有乾透。在這個方案裡,朱衛國的名下寫著3%的股權。

我想正是這3%的股權,讓小舅徹底孤立了,崩潰了。在他看來,他做的一切不過是徹頭徹尾的表演。他惟一想做的事,就是趕緊把房產證還給大家。可是就這一點,他都沒有辦法做到。他們回答,你不是說員工自願購股的嗎?

他沒有辦法解釋,也沒有人再相信任何解釋。這是他第三次欺騙了他的老少爺們、兄弟姐妹。除了死,他沒有辦法證明自己。除了死,他也沒有辦法讓他們良心發現。事不過三啊。

他都已經那樣了,他就不能不這樣!

小舅自己砸死了自己,他為自己選擇了一種最好的方式。躺在空氣錘下,懷裡抱著腳踏開關,那一刻我猜他沒有猶豫。另外,此前他也過了一把癮:那台空氣錘周圍,扔了一地的酒瓶子,還有一堆新打的鐮刀和斧頭。鐮刀有長的短的,帶齒的帶鉤的。斧頭有寬的窄的,帶改錐帶撬爪的。我猜他站在火光裡,抿上一口酒,然後叮叮鐺鐺敲打這些東西的時候,是快樂的。因為那才是他真正熱愛的一種生活,那才是他身心舒暢靈魂飛昇的舞台。

臨死前他有沒有想到過羅蒂?也許他至死都不曾想過。其實他的方式正是羅蒂的方式,他的絕望正是羅蒂的絕望,他的命運羅蒂早就暗示給他了。

在最後一刻,他有沒有想到過他的姥爺,我的外爺爺?我猜他是想過的。因為那個素描畫上的人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就像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中看到了那個英雄。他嚮往那種生活。那個人肩上抗著鐵柵欄,身上中了十幾槍,可還喊叫著,讓他的獄友往外衝。

衝啊,衝啊,為了明天,為了下一代,為了……衝啊,衝啊!

我們得到消息已經是早晨九點多了。幾乎全廠人都到齊了,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全都擠在車間外面,當時正是大雪飛揚。

當時焦碳爐還沒有熄滅,小舅平躺在工作台上,穿著工作服和大圍裙,可是他的腦袋已經沒了。沒有了頭顱的身軀並不可怕,只是有點怪。

我媽撲上去喊:大頭啊,你怎麼這麼傻啊?不值啊真的不值啊!

月月抓著小舅的手猛煽自己耳光:爸呀爸呀,我對不起你呀!

那一刻哭聲震天,他的徒弟們一個一個撲通撲通跪在雪地裡,杜月梅也在他們中間,他們哭著叫著,師傅啊,師傅啊。

只有外婆一個人沒有哭。我們告訴她,小舅已經走了,小舅這回真的走了。外婆拉拉小舅的手說:好,走了好。我們跟她解釋不清,又不敢給她看小舅沒有頭顱的軀體。外婆就固執地認為大頭是去那兒了,說:走了好,那兒好啊!

那天的雪花出奇的大,一片一片都跟小孩手掌似的。雪花直直地潑下來,不一會兒就把大地給抹平了。那是憋了一冬的雪,所以才格外地激烈和肅穆,格外地莊嚴和潔白。

兩天以後,礦機廠把職工的房產證退還給了大家。五天以後,港龍公司宣佈撤出礦機廠。這年年底,也是這麼個下雪天,市裡忽然放起了炮仗,離過年還好些日子呢,居然辟里啪啦炸了一夜。後來才聽說,市頭頭被抓進去好幾個。

礦機廠也來了一個調查組。據說調查組講了兩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一個停產幾年的工廠能保養得這麼好(不知是什麼人,居然還去保養設備);二是沒想到礦機廠這支隊伍還是這麼整齊。

有這麼光明的一個結局,我想,小舅也該瞑目了吧。

曹征路
2004年寫畢於春節,6.26日再改

「新左翼文學」與歷史的可能性

曠新年
文藝理論與批評
2008年第6期





曠新年
,武漢大學文學學士、北京大學文學博士,曾在湖南省婁底師專、北京市文聯工作,現為清華大學人文社科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當代文學。著有《1928:革命文學》、《現代文學與現代性》、《沉默的聲音》、《無居隨筆》、《20世紀的中國·學術與社會·文學卷》(合著)、《中國20世紀文藝學學術史》第2部下卷和《寫在當代文學邊上》等。




我對這個話題感到有些疑慮,中國目前有沒有所謂「新左翼文學」? 文學傳統自有它的力量,《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年第1期曾推出「左翼文學筆談」,《文藝理論與批評》2005年第6期曾推出「文藝與人民性」的專題,「人民性」這個概念被重新召喚出來。這個話題可能直接與曹征路的小說《那兒》有關。《那兒》在《當代》雜誌2004年第5期發表以後,產生了很大的反響,被認為是2004年最重要的小說之一。一部中篇小說受到如此之多的關注和討論,這種盛況是空前的,這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後未曾有過的事情。

《那兒》發表後,有些人把它歸入左翼文學的傳統。《文藝理論與批評》雜誌發表了季亞婭的《「左翼文學」傳統的復甦和它的力量》。李雲雷在《轉變中的中國與中國知識界——〈那兒〉討論評析》中對圍繞《那兒》所展開的熱烈爭論作了很好的梳理。他指出,《那兒》之所以受到廣泛關注,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知識界和思想界的背景密切相關。離開思想界、文學界的爭論,我們將難以解釋《那兒》為何會引起這樣普遍的熱情。「新左派」與自由主義的爭論、「純文學」反思、郎顧之爭、MBO與國企改革等上個世紀末延續下來的一系列爭論都進入了這篇小說。張碩果有一個觀點非常有意思:《那兒》不是一篇關於工人的小說,而是一篇描寫當代中國「左派」知識分子命運的小說。《那兒》切合了新的思潮,重新審視了文學與現實、文學與政治的關係,是新的左翼文學的一個起點。曹征路在李雲雷的訪談裡也談到他的創作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思想界對改革的爭論,特別是自由主義和「新左派」的爭論對他的影響。他還談到了中國人歷史觀的變化和對工人階級的重新認識。《那兒》重新關注和思考工人階級的命運,直接介入了對於改革的反思。

中國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級」,正在走一條「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今天全世界和中國人自己對於中國都各有各的看法,這些看法相互矛盾,甚至大相逕庭。20世紀90年代以來,就存在著所謂「闡釋中國的焦慮」。每一個人從不同角度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中國。當然,解釋和命名是一種掌握和控制的努力。一位外國人說,在中國沒有不可能的事情,現在的中國——如狄更斯在《雙城記》的開頭所說的:「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改革開放」和「新時期」作為一個歷史時期已經延續了將近30年。「改革開放」以後成長起來的一代人早已經從大學畢業了,他們一出生就沐浴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下,他們對於社會主義歷史的瞭解完全來自於「傷痕文學」的敘述。今天我們面臨著全新的問題:全球化、權力資本化、兩極分化、減員增效、貪污腐敗、三農問題、教育產業化和醫療產業化等等。我們不得不超越上個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眼光。

「改革開放」以來短短20多年的時間裡,中國經歷了五千年文明史上最劇烈的巨變。中國的社會、經濟結構和文化、道德都急劇地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中國迅速地造成了最嚴重的地區和階級分化,成為世界上基尼係數增長最快的國家。中國成為了「世界工廠」,快速釋放出了巨大的物質財富,但並不是所有人公平地分享了這些財富。新自由主義和新權威主義構成了20世紀90年代中國主流的意識形態。在1989年以後,中國知識界構造了「自由與民主」、「效率與公平」的對立,以「自由」的名義反對「民主」和「平等」,以「效率」的名義將腐敗合理化。「改革開放」越來越像一場「零和博弈」:在少數人暴富的同時,最廣大的社會群體第一次淪為了絕對意義上的「弱勢群體」。權力、資本和知識的利益集團已經結成緊密、穩定的聯盟。今天的中國社會是一個沒有責任的上層和一個被全面剝奪的下層。中國是矛盾、曖昧的。「中國形象」與社會基礎嚴重斷裂。作為一個成長中的大國,現在中國到了一個非常關鍵的時刻。中國有著迅速的經濟增長,巨大的生產能力。在世界上同時存在著「中國威脅論」和「中國崩潰論」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中國崩潰論」的論調已經談論了十多年了,但是中國卻至今沒有崩潰。在中國,專制與自由同體,暴富與貧窮攜手,樂觀和悲觀並存,希望與失望共生。

改革的一個最明顯的結果就是底層的出現。正如蔡翔在散文《底層》中所寫的:「權力和金錢可恥地結合。『窮人』的概念再一次產生。」在討論《那兒》的時候,許多人將它與所謂「底層敘事」聯繫起來。陳曉明發現,底層的苦難成為當今小說敘事的主體故事,同時對底層苦難表現伴隨著仇恨與暴力。邵燕君在《「底層」如何文學?》中說,2005年以來,「底層」問題成為了當前文學最大的主題,翻開文學期刊,到處可以見到「底層」的影子。有的作家在表現苦難時抽像化、概念化、寓言化和極端化,「底層敘述」變成了不斷刺激讀者神經、比狠比慘的「殘酷敘述」;有的作家以簡單的「城鄉對立」、「肉食者鄙」等線性邏輯理解複雜的「底層問題」,以苦大仇深作為推動故事的情緒動力,於是「底層敘述」變成了隱含的「仇恨敘述」。

《天涯》2005年第5期發表的劉繼明的《我們怎樣敘述底層?》中也提到,「底層」正在成為一個頗受關注的話題,從知識界、文學界到大眾媒體,都能聽到這個很久以來幾乎被遺忘了的詞彙。底層問題浮出水面,折射出當前中國社會的複雜形態和思想境遇。底層敘述存在的問題是,將「底層」抽空,變為中性的、祛除了意識形態和歷史內涵的「弱勢群體」等詞語,化為人道主義修辭,而作為文化、社會、歷史、政治同特定的現實語境的複雜糾結和粘連卻被連根斬斷了。

「底層」問題很容易產生兩種傾向:一種是道德化傾向,即所謂「底層秀」。如果所謂「關注底層」變味成主流意識形態、精英文化和大眾媒體為自己臉上塗抹的道德脂粉和肆意揮灑廉價同情心的佐料,還不如讓底層問題仍舊回到那個被遺忘和拋棄的歷史角落。另一種傾向就是審美化。「苦難」和「底層」獲得了某種具有普泛性的所謂純文學品格,被抽像化或「內心化」。對「底層寫作」、「關注底層」這樣的說法,我一直懷疑和不信任。有一次,我對一位朋友說,底層寫作要用鞭子狠狠抽打。

在資本主義全球化時代裡,全球左翼運動失敗和沉沒了。資本主義自誕生以來從來沒有如此躊躇滿志過,甚至宣告歷史已經終結了。今天對於資本主義的野蠻力量,左翼沒有組織起任何有力的抵抗和狙擊,對於資本主義已經喪失了有力的批判力量乃至批判的可能性。全世界左翼都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中國,希望中國出現奇跡。我則認為,這種希望多少有些奢侈。不久前,我看梁漱溟的晚年口述《這個世界會好嗎》這本書,深有感觸。1980年的時候,梁漱溟很樂觀地說:「我認為很自然地要走入社會主義,資本主義要轉入社會主義。」他的話今天聽來恍如隔世。今天,社會主義已經被污名化了。幾年前,錢理群說:「這二十年來我們思想界最重大的一個失誤,就是我們對中國的社會主義思潮沒有經過認真的清理和研究」。他認為,社會主義遺產是我們可以繼承、借鑒的一種資源。問題是,為什麼社會主義在今天不能成為一種資源? 黃紀蘇說,許多人覺得一絲不掛的資本主義要比三點式的社會主義痛快實在。社會主義有著可怕的歷史負擔和現實陷阱,尤其是在中國這個「社會主義國家」,談論「社會主義遺產」無疑是一種巨大的困境。

不僅全世界左翼全面沉淪,而且中國的左翼也正處於分化之中。最近一兩年,中國的政治似乎有一種左轉的勢頭,但是,左翼思想卻在進一步衰退和窄化。前不久,我喪氣地發現一些左派的朋友急劇地轉向民族主義和精英主義。這種轉變是「一國社會主義」必然的結果,在一國之內不可能產生真正的共產主義思想。沒有國際,就沒有共產主義,因為共產主義運動一開始就是「國際」的,必須突破民族的局限。這種民族主義轉向並不是個人主觀上的原因,而是因為歷史條件的限制。在2004年右翼思想開始頹敗的同時,左翼思想也同樣失去了動力。2006年,不論是左翼還是右翼都喪失了思想的衝力。

我們面臨著想像力的貧乏和失敗,這種想像力的失敗就像20世紀60年代以後的蘇聯,最終導致政治活力的消失和國家的崩潰。當然,問題的根本在於,由於特定的世界格局,今天中國想像的空間是極為有限的,因為今天中國在所謂「歷史的終結」的單極世界條件下遠遠不如60年代當時兩個陣營並存的時代所提供的想像空間。不過,另一方面,20世紀70年代的蘇聯只剩下僵硬退化的官僚機器,這個體制選拔出來的是越來越平庸和無能的接班人,和蘇聯不同的地方在於,今天中國存在一個活躍的、生機勃勃的市場,即使這個市場是一個骯髒不公的權錢交易的場所。這個市場全面擁抱全球化,直接接軌世界市場,它充滿著無數的越界交換和生機盎然的活力。我感覺到今天不論是所謂左派還是右派都面臨著想像力的失敗,都提不出任何新的有力的遠景和方案。90年代以來,我們嚴詞譴責烏托邦、理想主義,「現實」越來越強大,「理想」和幻想失掉了自己的位置。很少像這個時代這樣,沒有為理想留下絲毫空間。理想、觀念和激情曾經經歷過巨大的挫折和徹底的失敗。我們闖入了一個無根、無道、無法的「消費主義」天堂。

人們常說,眼見為實。但是,我們親眼所見的就是「現實」嗎?我記得一位作家說過,寫作是一種質疑。自20世紀80年代後期「新寫實」潮流以後,自然主義代替了現實主義。當「分享艱難」的所謂「現實主義衝擊波」出現以後,寫作成為了一種對於現實的妥協、屈從,甚至勾結。我把它看作是現實主義的死亡。如果要談論現實主義,我們必須在與自然主義的區分中重新喚醒現實主義。

實際上,每個人對於現實的看法都是不同的,有一些只看到表面的現實,看不到蘊藏的正在生長的現實。埃德加·莫林和安娜布裡吉特·凱恩在《地球·祖國》一書中區別了兩種不同的「現實主義」:一種是不對抗現實,並且去適應它;一種是重視現實,以便改變它。事實上,某些在當時看起來是異常強大、無邊無際、堅不可摧的現實是短暫脆弱、不堪一擊的。就像蘇聯帝國,在它倒塌的時候,人們都感到非常意外。當它已經發生了的時候,許多人還在感歎:這怎麼可能?《地球·祖國》一書中寫道:「歷史不斷地向我們表明,在當時看來十分明顯和占壓倒優勢的現實何等脆弱。例如從1940年6月到1941年10月間,希特勒德國對全歐洲的統治表現為壓倒一切的歷史現實。德國軍隊在1941年夏天推進到高加索山脈。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兵臨城下,其陷落似乎無可懷疑。法國戰敗後成為德國的附庸。地處歐洲邊緣的英國在轟炸中蜷縮著。美國置身於戰爭之外。現實主義的做法似乎應該是適應不可抗拒的現實:向戰勝者屈服。然而戴高樂在1940年夏天看到了另一種現實。當大多數人以為戰爭已經結束時,他卻認為戰爭剛剛開始。」

今天無邊無際的、無情和野蠻的資本主義是一種最強大的現實,權力和資本對於勞動與人性的摧殘是一種不可反抗的「真理」,公平、正義和人性的尊嚴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可笑幻想。問題在於,我們能不能看到正在萌芽的或者蘊藏的現實。文學的本質是想像。文學是靈感,是一種預見,是某種臨界狀態的東西。文學並不是簡單地描寫現實、反映現實,而是發現現實,甚至創造現實。

談論左翼文學無可避免地涉及文學與政治的關係。文學無法迴避政治就像文學無法不使用語言一樣。但是,長期被迫地去政治化已經變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左翼文學一旦穿上了20世紀30年代蘇聯官方「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制服,也就開始陷入了不可擺脫的危機。我認為,如果要企圖重新恢復文學的生命,那麼就要使文學重新獲得政治感覺,使文學重新政治化。文學不能服從於某種外在於它的政治,真正的政治性常常正是文學性本身,形式就是內容的形式。就像盧卡契在某一天突然發現卡夫卡是現實主義一樣,左翼文學並不限於形式主義的現實主義。左翼文學正如內容上的激進性和批判性一樣,也必然表現為形式上的實驗性和探索性。

2005年由「改革年」變成了「反思改革年」。有人認為,改革已經到了一個拐點。強勢的利益集團把改革意識形態化,反覆念誦「改革不可動搖」的咒語,這就像文革後期「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歇斯底里一樣,表現的只是焦慮而不是力量。

有關改革的論爭,起因於改革過程中出現的嚴重利益失衡。精英越來越霸道與專橫,精英與大眾之間、強勢群體與弱勢群體之間的裂痕在加深。不管改革怎樣被神化,改革造成了嚴重的利益分化,這種利益分化造成的巨大裂痕再也無法掩蓋和迴避,不爭論再也不可能了。孫立平說,改革共識已經破裂。他認為,中國已經進入一個「利益的時代」。20世紀90年代中期之後,改革已經直接表現為深刻的利益分歧。准「善意取得」,不准「惡意討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最後演變為一場利益和財富掠奪的戰爭,並且以既得利益集團利益最大化為結局。前一段時間,在網上廣泛流傳的一個帖子《我是含著眼淚寫這段話的:去你媽的「陣痛」!》表達了底層對於改革的不同聲音。網上有一篇帖子講,現在中國最可怕的事情是無處講理。我認為,這樣的縫隙正是文學生存和大顯身手的空間。文學的一個重要使命和作用就是把這個「理」講出來。

李雲雷在《底層寫作的誤區與新「左翼文藝」的可能性——以〈那兒〉為中心的思考》中說,20世紀90年代的一些作品,比如余華的《活著》、劉震雲的《一地雞毛》、池莉的《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劉恆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等,都是表達一種苟活的哲學;《那兒》則描寫了無論如何也活不下去之後的「市民」,被迫起來反抗的故事,而他們所找到的資源,也只能是社會主義對「正義與和平」的訴求。我在2003年寫的一篇文章《寫在傷痕文學邊上》中提出告別「傷痕文學」。整個「新時期文學」越來越成為了對於「當代文學」的否定,它把當代社會主義實踐甚至整個20世紀的歷史實踐都看作是一種壓抑和創傷,提出了「告別革命」的口號。但是,實際上,革命在20世紀中國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只不過有時是從左的方向發生,有時是從右的方向進行。正如改革開放初期所說的,「改革也是一場革命」。或者像張五常所說的,「可以用專制的手段搞市場經濟」。改革走極端如同文革走極端,一者是不顧一切地打擊資產階級,一者是不擇手段地培養資產階級,目標雖然不同,但是手段卻是相同的。

「傷痕文學」和「傷痕學術」有著密切聯繫。20世紀結束和21世紀的到來,中國的主流學術已經從「傷痕學術」轉變成為了「買辦學術」。不論是左翼還是右翼,不論是官方還是個人,都以「國際學者」,以參與學術的國際貿易為榮。中國當前主導的思想和知識視野是所謂「回歸世界主流文明」,這種觀點簡單地將美國定位為「文明」。在這樣一種視野中,不僅沒有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的參照和背景,而且甚至也沒有歐洲的參照和背景。至今為止,現代化是一個西方資本主義殖民化和使其他民族被迫喪失自我的過程。對於中國來說,現代化一開始並不是目的,而是作為一種「救亡」的手段出現的。日本學者溝口雄三認為,這樣一個洋務運動的過程將要持續三百年的時間,再過一百年,中國會展現自己的文明特點,到22世紀,人們也就可以用中國的、印度的原理來考慮世界的問題,那時洋務運動就該結束了。中國和印度這兩個亞洲大國引人注目的崛起,將給歷史增加新的內容。中國作為一個成長中的大國將被迫尋找自己的發展道路。

文學的想像力離不開思想的滋養。寫作的調整和解放有待於思想資源的變化。走出「傷痕文學」有待「傷痕學術」的全面反思。新的文學需要新的敘事和新的想像。我將《那兒》稱為工人階級的「傷痕文學」,我主要是把《那兒》作為一種症候來看。是否像改革初期的「傷痕文學」一樣,《那兒》的出現也預示著另一個時代的開始?「改革開放」已經進行了將近30年,已經超過了「改革開放」前的時間。今天,中國已走到了一個新的轉折關頭,是走向一個少數寡頭利益集團控制的中國,還是走向一個自由、民主的中國,這需要每一個中國人的參與、思考與努力。

中國今天一個重要的問題是精英與底層、知識分子與民眾在利益和情感上徹底斷裂。一個可怕的現象是,中國有9億農民,但是農民沒有可能表達自己的利益,發出自己的聲音。20世紀80年代批判代言人這樣的說法,能不能代言確實是個需要討論的問題。如果不能代言,如果知識分子只代表自己的利益,9億農民沒有自己的話份,無法表達自己,將是什麼結果?被壓迫者如何發出他們自己的聲音,如何建立起他們自己的知識,如何形成他們自己的力量?

今天中國是世界上對時間和速度最敏感的國家,處在一種明顯的時間進程裡面。中國擁有巨大和複雜的物質空間,「一國兩制」,「一個國家,四個世界」。但是,今天中國的空間感被巨大的時間焦慮所壓抑,意識不到它的空間之廣闊巨大與複雜異質。在這樣一種高速度中思想很自然地被排斥在外,在中國,你確實能夠感到時間和空間之間的一種深刻的辯證法。你能夠強烈地感覺到時間消滅空間。20世紀30年代,斯大林提出:「落後就要挨打」,這在某種意義上是對的。斯大林以快速的工業化贏得了打敗納粹德國的時間,但是,蘇聯卻也為「趕超」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並且最終蘇聯似乎是不可避免地崩潰了。可見,蘇聯的工業化和現代化有一種根本上的脆弱性。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我希望中國的速度能夠慢一點,能夠把速度降下來,留一點時間,來感覺、關心和思考它的空間。

梁漱溟在1980年樂觀地談論的民主和法制,在今天仍然是遙遠的目標和夢想。民主是一種制度安排,但又不僅僅是制度問題。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如果沒有工農力量的成長壯大,真正意義上的民主和自由便不可能到來。對於中國來說,確實正如哈貝瑪斯所言,現代性是一個「未完成的方案」。所以,中國的左翼和「左翼文學」必須從中國的土地上重新出發,才有可能找到新的道路。

2009年1月19日 星期一

經濟風暴下,中國的外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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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勞網 特約記者
2009年1月19日

小林穿著全身黑的牛仔裝,簡利的髮型加上飄染,如果不是出現在深圳龍崗的職業介紹所,背著超大號旅行背包的小林,還會讓人誤以為是背包客。小林從廣東順德的某家工廠辭工以來,為了找工作,短短幾天之內,從珠三角左側的順德出發,繞經佛山、廣州,無視春運北上的民工潮,反而順著珠三角右側南下,沿著東莞各縣、深圳關外各鎮加工出口工廠密集區的人力市場找機會,小林說:「沒打算回家過年,希望能在放年假前,找到好工作。」

小林要的不多,只要工廠按照勞動法令發放最低工資、加班費,一個月1500至1700人民幣就能讓他待在珠三角。

2008年10月,全球金融風暴吹到仰賴加工出口貿易的珠三角,關廠、歇業、放無薪假的企業不可勝數,光東莞一地,據東莞台商協會統計,2008年東莞倒閉遷移的企業大約有2500家,台商就佔了三成。一開始,被擠出的工人,不全然是單向地往來時路北回歸鄉,大批的工人,是呈著放射性的方向流散,四處找工作,由於越往南方最低工資越高,深圳這個國境之南、改革開放之始,常常成為民工最期待的希望之地,回鄉,常常是最後的選擇,到了11月底,中共農業部計算已經有780多萬中國各省分的外來工放棄尋工北上回鄉。小林是12月底近一波離廠的工人,不知道他能撐到什麼時候?

金融風暴之始
悶燒了一年的美國次貸風暴,終於在2008年9月以雷曼兄弟倒閉這個猛爆式事件邁向新的階段,在歐美國家,不僅威力擴散到金融業,甚至連非金融業都受到嚴重衝擊。美國曾因為布希政府退稅勉強撐起的消費市場,一下子回到冰點,珠三角,這個世界工廠,一名台商說:「已經不是訂單剩下之前三成五成的問題,而是根本看不到單。」

許多在珠三角工作的工人都不約而同的表示,工廠的勞動條件及管理方式,在2008年10月一下子就惡化。在台資華得電子工廠工作的阿志就說,到了10月,管理人員明顯嚴苛,常常沒事找碴,而每次下班前的集合,就不斷明示暗示現在辭工、請假很容易。剛從湖南上完中專就南下打工沒四個月的阿志,就真的在11月底提了15天假單,想回家看看,結果12月中一回工廠,廠方居然說已經批了阿志四個月的假。阿志只好就在深圳等著,暫時靠著開計程車的父親和老鄉接應生活。阿志說,華得廠原本有2000多的員工,現在以裁員、無薪假的方式,大概剩下1500多人。

在陸資標籤印刷工作的小劉,也因為10月面臨公司要求從原本的技術工工作做普工工作,而與資方發生衝突,選擇離職。

與其說是2008年10月感覺到勞動條件惡化,倒不如說是到了這個時候,勞工才意識到這和金融風暴有關。在龍崗剛成立法律諮詢據點的紅花草石秋表示,其實2008年初開始,資方就開始運用管理手段和工資計算來逼退勞工,但由於勞工的資訊落差,不知道外在環境已經變化,選擇離職這種以腳抗議的對抗模式,但一進入勞動力市場,才發現現在工作非常難找。石秋說:「這一年來,看多很多民工的徬徨與無助。」

「自然流失」的民工
在深圳寶安附近的台資廠聚集區設立勞工NGO的工作人員表示,2008年底開始,資方的逼退手段不斷出籠。她說,以某台資廠為例,就以職業調動、降級的方式逼退資深員工,避免掉高額的經濟補償金,而在普工方面,則將2008年中後新召的員工以試用期不合格,全部解職。

而許多工廠,當然也會出現員工罰款暴增、管理更嚴的基本動作。也出現了從來不體檢,就忽然來個全廠大體檢,抓到有B型肝炎的員工,就直接資遣。但這名寶安NGO工作人員說,誰知道是不是資方和醫院勾結,按照資方需求做出B肝帶原者的額度。

最重要的,在大環境惡化下,沒有訂單,就沒有加班,但珠三角的薪資結構,長期是在每日工作8小時,每月能領取剛剛夠生活的最低工資,一定要每天加班到12小時、週六週日整天加班,領取到的加班費,才能讓一個普工存得到錢。這種原本就扭曲的薪資結構,讓員工一到了工廠沒有加班,就想要離職找有加班的工作。在以往,這是個別廠的經營不善,而民工還能跳槽到更好的廠,但現在卻是勞動力市場普遍緊縮的情況。

寶安NGO工作人員說,目前仍想經營的資方,是採取「自然流失」的方式資遣員工,讓勞工變成游離的個體,離開工廠。

勞資關係緊張
勒緊褲袋的資方,大裁勞工、緊發薪水,而不想撐下去的老闆,固然有循正常管道歇業的資方,但往往為了規避關廠將需付出的積欠工資、經濟補償金、稅金,就像台灣一樣,索性關廠落跑,在中國,這叫做「夜逃」。

個別中國勞工被迫離職時,不是忍氣吞聲,就是依照勞動法令至政府勞動站訴求調解。但目前除了案件過多,勞工常常得排五、六個月之外,執法人員的態度之不佳,讓許多勞工吃悶虧。

這些除了是個別公務員的素質之外,也是部分政府的政策,在東莞經商的一名台商在廣州兩岸兩會的珠三角台商座談會中說,東莞清溪鎮政府已經對勞工申訴採取高積案、嚇勞工的方式幫忙台資企業讓勞動合同法的衝擊到最低,例如,當勞工至勞動站申訴時,工作人員會先說要排到2009年6月才能處理,還問勞工繳了社保費和稅金沒有,這些繳了再來申訴,這名台商和滿場的其它台商說,東莞政府最為台商著想,各位應該要各地的政府比照辦理。

此外,從2005年珠三角缺工、最低工資提高開始,因為經營不善而夜逃的資方就已經暴增,從2008年下半年開始,因金融風暴影響而夜逃的資方越來越多。只要夜逃,勢必引發員工追討薪資及補償金的群眾抗議運動。

但不僅是關廠抗爭,勞動條件下降,廠內抗議也增多,罷工、堵路等抗議方式也在珠三角時有所聞,12月底,中國上市公司佛山照明就因資方片面宣布降薪引發部分車間罷工並且堵住高速公路的大型抗議事件。據某NGO工作人員事後詢問佛山照明員工,這次抗議廣東政府鎮壓激烈,出動鎮暴警察,並使用催淚彈,抓了30多人,一直到1月初都還沒放出來。

一名香港勞工團體工作者分析,目前廣東政府有個別勞資爭議延後處理,關廠群眾運動則較為積極讓員工領到錢散去,至於工廠仍繼續經營,只因勞動條件下降造成的群體勞工抗議,則強力鎮壓,避免工廠因抗議升級被迫關廠,影響地方經濟及政府收入。

人肉市場稱斤論兩
目前珠三角一改前幾年企業招工難,工人到處待價而沽的情況,變成勞動市場供過於求,民工一位難求。再加上2008年底國際訂單大幅減少,資方更有彈性用工的需求,這時人力市場更是呈現紊亂及無政府,民工只能被迫在人肉市場上稱斤論兩。

珠三角地區人力市場良莠不齊,職業介紹所向勞方、資方收錢後,除了維持基本開銷外,也要向政府繳納高額規費,中間的差額就是利潤。在這個勞動力買方市場的時期,許多職介所看準民工需工孔急,就在門外張貼根本不存在的知名企業招工廣告,引誘民工進門詢問,並要求民工需繳納100元加入會員,等待面試通知,但最後都是不了了之。好的職介所,例如龍崗的新路程,日資大廠的招工廣告確實存在,但仍要詢問的男工繳納150元、女工80元的會員費,等待面試。也就是說,這就是人肉的上架費。

另外,所有的勞動力市場為了讓資方彈性用工,都有勞動派遣存在,珠三角也不例外。尤其是2008年底國際訂單不僅縮減,而且交貨期縮得更短,廠商要維持生存,更需要能夠臨時招募、短期大量加班的臨時工,手頭上能調動大批民工的人力仲介就極其吃香,而許多的仲介也是所謂的「黑仲介」,按人頭向廠商收取工資,再從中大筆苛扣,甚至還有捲款。2008年10月,深圳就爆發過某工廠關廠,黑仲介也跑了,正式工和派遣工一起抗議的事件。

龍崗新路程職介所在過年前,張貼出僅有日商的日立及華東兩家有招男性普工,剛好這兩家,不僅按照中國勞動法令派發薪資,還有許多員工福利。新路程的工作小姐告訴小林說:「在這裡工作過的民工,多少都聽過這兩家公司可以說是最好的。」的確,絕大部分在中國的日資廠雖然管理嚴格,但至少都不苛刻,薪水福利也比台資、港資廠好。

小林繳了150元上架費,希望第二天能去華東面試,背起他的大旅行袋離開。小林走到正在地鐵施工滿塵飛揚的深惠路口,在路邊擺攤截人的另一家職介所員工立刻黏上,說了幾句後,小林就跟著其中一名工作人員離開,應該是到了對面的辦公室繳會員費,再碰碰看另一個機會。但這家職介所公開的王牌工作,居然是已經早不招工並且裁員、放無薪假的台資廠華得,而身穿黑衣的小林已經和職介所員工從對面的天橋走下,進入職介所,唉,祝他幸運吧。

2009年1月17日 星期六

黃慶南案深圳第二次開庭

Torrent (苦勞網特約記者)
2009/01/17 苦勞報導

■黃慶南(右)與李方平(左)於法庭結束審理後,於法院外接受媒體採訪。攝影:Torrent


經歷了將近一年的審理,前年底(2007年11月)中國大陸深圳龍崗勞工維權組織打工者中心註冊人黃慶南被砍傷一案,今(1/16)天於深圳龍崗人民法院第二次開庭。但仍延續著去年(2008年)12月24日第一次開庭對聲援民眾的限制,不僅限制港澳台民眾旁聽,並且要求對黃慶南本人及代理律師李方平進行全身搜身,最後李方平拒絕進入法庭。維權律師李方平表示,在全國打了這麼多的官司,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就連胡佳案都沒這麼誇張。

黃慶南一案,已經在去年1月就抓獲鍾偉其等五名被告,並且在去年初就已經做出黃慶南的重傷鑑定報告,確定左小腿永久傷殘,但法院始終不開庭審理。由於鍾偉其於龍崗地區擁有大批土地出租給企業和廠房,長期和企業及官方關係良好,被告不斷提出重新鑒定傷勢的訴求,而已經收押的被告還從看守所內遙控派人跟監黃慶南攝影取證,以不構成重傷害罪,一直到有利於被告的鑑定報告出爐,深圳龍崗人民法院才於去年12月24日第一次開庭。

香港勞工團體勞動力蔡毓毓表示,這些跡象都令人感覺被告所擁有的權勢,已經可以干預司法運作,尤其是將第一次開庭選在12月24日這個香港傳統聖誕日,當天並僅提供16名旁聽座位的法庭,以座位過少為由拒絕聲援人士前往旁聽。最後當天仍吸引大批香港及外國人士前往聲援,黃慶南最後要求審判起碼要做到公開的標準,向法院要求更換更大的法庭並延後審理。

雖然今天的開庭龍崗法院於三天前才通知當事人及律師,但仍吸引當地關心案件的外來民工、香港團體、台灣團體約60多人前來聲援。不過在法院大門口,法警即以領導指示港澳台民眾不得進入法庭為由阻擋,聲援的民工對法警破口大罵,你們這是搞分裂主義,什麼時候港澳台民眾不是中國公民,當然有權利進入法院旁聽,最後法警才以僅發放10名原告旁聽證為由,變相禁止港澳台民眾進入訪院旁聽。

但順利進入法院的民眾,甚至原告黃慶南及其律師李方平都被刁難,除了沒有旁聽證仍不得進入法庭之外,法警又表示領導指示對黃慶南及李方平進行全身搜身,曾經參與過無數維權法律案件的李方平表示,中國國家司法有對律師制度尊重的傳統,當連這種信任都沒有的時候,就是對律師的羞辱。最後李方平從頭到尾拒絕進入法庭,而黃慶南則在被拖延了20分鐘後,進入法庭聆聽最後的審理程序。

由於今天龍崗法院除調動鎮暴警察備用外,還總共設立兩層關卡,除了有電子感應器還要求檢查鞋子,規格比機場還嚴格。李方平表示,走遍大江南北的中國法院,都沒看過這種陣仗,按照中國法令,這種案件既沒有涉及國家機密,又不是告政府,實在想不透龍崗法院幹嘛這樣做。

黃慶南表示,在第一次開庭後,曾經來龍崗法庭勘查地形,最後向法院申請希望第二次開庭,能在可以容納200至300人的第13庭開庭,當時法院也接受,沒想到,今天的龍崗法院第13庭變成僅能容納30人的小法庭,上面的庭號還是用貼的,再用這種方式阻擋想來旁聽的民眾。

香港勞動力執委黎梅貞說,黃慶南事件香港團體這麼關注,是因為一個NGO的負責人,又是曾經受過嚴重工傷的工人重新站起來,卻又被這樣對待,香港勞工團體都感同身受。

在國際進行企業社會責任運動的道德貿易行動(Ethical Trading Initiative)駐華代表江柔指出,老闆找人打工人,全世界都有,而如果打的是工人服務中心的工作人員,目的是更惡劣的,並且更需要關注。江柔表示,打工者中心當時作為工人依中國勞動法令依法維權的諮詢單位,都受到這樣的對待,政府怎麼處理,大家都在看,中國勞工在看,其實資方也在看,中國政府及司法單位對這個事情的態度很重要,否則只會讓惡老闆有樣學樣,讓中國勞動條件惡性循環。

今天黃慶南案於9點半開庭,12點就將刑事及民事兩案審查完竣,並將擇日宣判。一般預料將於下週春節前開庭宣判。黃慶南說,這種龍崗地區的土豪劣霸,如果法院不重判,將會持續上訴。

2009年1月13日 星期二

北京第一屆打工文化藝術節

(1) 一個不一樣的新年」
———第一屆打工文化藝術節見聞
丁國元
工人日報
2009年1月5日

2009年元旦上午8時許,許多在北京的外來務工者就陸續趕到地處北京朝陽、通州、順義三區交界處的皮村。為期3天的第一屆打工文化藝術節,就要在這裡拉開帷幕。

皮村曾誕生了全國第一個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那裡的一張張圖片、一件件實物,都記載著外來務工者在城市務工時的辛酸、迷茫和渴望。

就在博物館的院子裡, 農民工們自己動手搭了一個簡易鐵皮大篷子,並給它命名為:新工人劇場。農民工們將在這個簡陋的舞台上,演繹自己在京務工的歡樂與痛苦。10時整,藝術節在新工人劇場裡正式開幕。據藝術節主辦者之一孫恆介紹:只能容納140人的「劇場」早已爆滿,場外還有數百人伸長了脖子向裡面張望, 但實在是擠不進去了。

姐妹同行演出隊在「劇場」裡演出了反映家政服務員生活和內心世界的小話劇《生活在掙扎》。來自江西的小李對記者坦言:「我就是家政服務員。我在北京得到了在老家不可能得到的收入, 每月1000多元工資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的孩子就靠我和丈夫在外打工掙錢養活。這個戲反映了我們真實現狀。新年伊始,我們更渴望新生活的開始。」來自深圳市工友心聲劇團演出的劇名叫《路》,它濃縮了億萬打工者求生存,尋理想的真實狀況。還有多個打工者劇團參加了演出,一些打工詩人、打工民謠作者也登台抒情。據瞭解, 藝術節期間還播放了打工者自己拍攝的與打工生活有關的多部電影短片。

一些打工者還自告奮勇地登台一展歌喉。讓人們感受到在天寒地凍中有一股打工文化的熱流在北京皮村這個偏僻的角落裡湧動。同是打工者的孫恆描述說, 在人流高峰時,院子裡有1000多人參加各項活動呢!條件雖然簡陋,「劇場」裡沒有暖氣,但工友們的熱情,讓他們這些舉辦者很有成就感。「我們自己給自己過了一個新年, 一個和過去相比不一樣的新年。我們發出了自己的聲音,表達了對文化藝術、對美好生活的渴求。」孫恆告訴記者,改革開放30年,打工者的貢獻不可忽略。我們要通過自己的聲音,用自己能表達的形式來展示我們為城市建設所做的貢獻。

在活動現場記者採訪了一些為第一屆打工文化藝術節服務的志願者。來自社科院研究生院的萬小廣說, 打工者們這種自發的文化娛樂活動,是在尋求一種自我認同,是在呼喚主流文化對他們的尊重。其實社會在關注農民工欠薪、職業病等問題的同時,更應關注到他們在精神文化方面的渴望。精神文化不能單純用金錢來衡量其價值, 每個人都有權利享受文化生活。我們在現場不僅看到打工者對文化生活的渴望, 也看到了他們創造文化生活的能力。希望政府能扶持外來務工人員自發創建的文化團體, 同時讓主流文化更多地反映他們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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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打工文化藝術節:創造屬於自己的舞台
劉遠
三農在線
2009年1月14日

「今年元旦怎麼過?來皮村過一個有意思的新年吧!第一屆打工文化藝術節歡迎你!」一封署名為孫恆的郵件,引起了記者的注意,打工者的文化藝術節可是個新鮮事。再看看活動形式,音樂、電影、戲劇、詩歌、展覽、論壇、趕集、聯歡一應俱全,記者不禁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幅熱鬧壯觀的場面。帶著些許好奇和興奮,記者在元月一號驅車來到了位於北京市朝陽區金盞鄉的皮村。

舞台雖簡陋表演卻動人
到達皮村時記者有些迷惑,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沒有想像中的鑼鼓喧天,也沒有代表喜慶的紅燈籠。找到了方知,文化藝術節舉辦的場地只是一個籃球場大小的院子,院裡有些村民和志願者支起了一些木板,在木板上放著零零散散的商品。場地的盡頭,坐落著這次活動的主場館「新工人劇場」———一個有點像「蒙古包」的建築物。要說這劇場最大的特點,就是屋裡比屋外還冷。劇場裡沒有任何取暖的設備,又見不到陽光,感覺比外面的溫度還要低些。失望之餘,不禁想見一見這個用兩幅精美的海報把記者「騙來」的孫恆。

隨著文化藝術節的開始,記者發現自己逐漸被精彩的節目所吸引。舞台雖然簡陋,但演員們的本色演出由於十分真實還是很富有感染力。話劇《生活在掙扎》,講的是城市家政行業的故事。一位在望京做家政服務的大姐告訴記者,城市家政的工作環境特殊,她們的生活狀況和內心世界往往不為外人所知。她們希望通過《生活在掙扎》,來表達城市家政工的困惑和心聲。

煎餅和詩你能想到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嗎?在這個新工人劇場的舞台上,就把兩者緊緊地連在了一起。一位姓徐的大姐,靠擺煎餅攤養家。她很喜歡寫詩,而且詩歌中結合了攤煎餅的經歷,寫得很生動,讓人有時會心一笑,有時會有些心酸。

影片《順利進城》也是這次打工文化藝術節的重頭戲之一,這可是孫恆他們自編、自導、自拍、自演的。故事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說的是一個叫順利的河南青年,進城打工遭遇的艱辛與困惑。這部影片的難得之處,是在於站在打工群體的立場和視角來反映他們真實的生活。

之後的採訪中記者瞭解到,這次活動的總資金只有6萬元,是從香港樂施會那裡籌到的。由於資金緊張,劇場的建設全部是廢物利用,只有燈光設備是買的。負責打燈光的人也是工友「客串」的,所以演出中經常出現燈光打早或打晚的現象。當天演出結束後,艱苦的演出條件和演員們飽含真情實感的演出,讓記者莫名的感動。究竟是什麼動力驅使著孫恆和他的工友們在這麼困難的條件下,舉辦了如此精彩的演出?這個疑問讓記者下決心找孫恆問個究竟。

一直在行走一直在追尋
幾經周折,記者終於抓到了那個把自己「騙來」的孫恆。提到打工文化、打工藝術,這個來自河南的小伙子打開了話匣子。他告訴記者,他原本是開封一家中學的音樂老師,1998年他帶著一把吉出走了,原因是他受不了每天重複的沒意義生活:「周圍的人都會有一種價值觀,就是衡量一個人成不成功、有沒有用的標準就是你能不能掙錢。但我覺得人不能用錢來衡量,人應該還有很多其他的追求,應該爭取一種新的生活。但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具體要什麼,我只知道那裡很壓抑,想逃離。」

和很多受到大城市誘惑的打工者一樣,孫恆來到了北京。但是他感到茫然和孤單,因為這個城市不屬於自己。生存的壓力迅速把生活殘酷的一面拋在他面前,為了吃飯住宿,他做了搬運工、推銷員,在酒吧賣唱,在街頭做流浪歌手。

從衣食無憂的音樂老師到必須干沉重體力活的務工者,孫恆的心理落差是巨大的。出身貧寒的他並不怕吃苦,他苦悶的是為何生活如此辛酸,有意義的人生在哪裡。

於是孫恆離開北京,一邊打短工、賣唱,一邊漂流。大半年裡,他接觸到生活在底層的大量務工者,從建築工人到保安、保潔、保姆,乃至做生意的小商販等,他們各種各樣酸甜苦辣的生活,讓孫恆看到了世界真實的另一面。而在這之前,他對於世界的瞭解大多來源於書本和媒體。這些小人物的真實生活,不知不覺間豐富了孫恆的人生。他們的故事,開始一個個變成他的音樂和歌曲。

2001年冬天,孫恆去天津科技大學看一個朋友。「學校的學生社團募捐了一些書和衣服,準備到工地送給民工。正好我在那兒,就跟他們一塊去了。到了工棚,我給工友們唱歌。沒想到,那次唱歌的感覺,跟我從前完全不一樣。」

孫恆唱的是自己創作的民謠歌曲《一個人的遭遇》。講的是他朋友小吳的親身經歷。「歌詞基本上是他原話,我只不過用音樂表達出來。我身邊有很多像他這樣打工的朋友,我的很多歌,就來源於他們。」

工棚很簡陋,掛著晾曬的內衣褲,來了很多工友,他們仍穿著幹活的髒衣服,擠在板床上或站在地上聽孫恆唱歌,他們的掌聲、笑聲那麼真誠、質樸。按孫恆的話說,給他們唱歌跟以前在大學裡、酒吧裡唱完全不同,就好像在跟他的兄弟姐妹聊天,像心靈對話。

這次經歷對孫恆啟發特別大,這裡,才是他唱歌的地方!原來唱歌不僅僅是娛樂消遣,還可以服務別人、在精神上鼓舞別人,可以傳遞更多的信息,起到宣傳的作用。我們的文藝,為什麼不能直接面對最底層的勞動者?孫恆這樣問自己。

為勞動者而歌為打工者而呼
在這種演出中孫恆認識了一些同樣愛好音樂的朋友,他們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打工青年演出隊,利用業餘時間進行排練和創作,專門為打工者提供義務演出。 2002年,香港的一家慈善機構資助了打工青年藝術團,藝術團陸續添置了電子琴、架子鼓等樂器。有了固定的活動場所後,他們和明圓打工子弟學校、屬地肖家河街道居委會,三方共建成立了「農友之家」,現有300多個註冊會員,二三十個骨幹,3名固定工作人員。

為更好的宣傳打工文化,2008年孫恆在社會愛心人士的支持下建立起了中國第一家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孫恆覺得沒有打工者的文化就沒有打工者的歷史,沒有打工者的歷史就沒有打工者的將來。這也正是他們創辦這個博物館的目的———記錄打工群體的歷史變遷,倡導勞動價值的尊重認可。

三天的文化藝術節結束了。由孫恆和他的工友們對文化藝術的摯愛,記者聯想到億萬打工者對於精神文化的強烈渴求。其實,許多打工者追尋文化藝術的軌跡和孫恆是相似的,但他們卻沒有孫恆的那份幸運。孫恆現在雖然掙錢不多,但起碼有穩定的收入。而其他很多人迫於生活壓力,不得不放棄了對文化藝術的追尋。剩下的都是打工文化藝術的堅定守望者,在守候,在尋找那個屬於自己的「舞台」,就像這次藝術節的主角們,都是真正的「草根」。在他們之中有建築工人,有家政服務人員,有賣水果的,還有攤煎餅的,人們很長時間以來都把這個群體視為文化藝術的沙漠。在看到他們為生計四處奔波的時候,往往忘記了他們也有展現自我,渴望讓別人瞭解他們艱辛與困惑的訴求。

這次的打工文化藝術節,則充分體現了「草根」特有的魅力。這種文化雖然很粗糙,但卻那麼真實,那麼富有生命力。讓人感覺,即使在「沙漠」中也有不少「生機盎然」的綠洲。

沒有太多的觀眾,打工者在自己搭建的舞台上自己展現、表達自己,也許這正是真正意義上的打工者自己的藝術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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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日記:第一屆打工文化藝術節
荒原過客
北大未名站
2009年01月04日




2009年元旦,北京東北郊區,打工者以舞台劇敘述打工族在北京、上海、山西等地的不同境遇,一位打工妹面對觀眾熱淚盈眶。當日,第一屆打工文化藝術節在北京皮村打工文化博物館舉辦,現場演員、觀眾都是背井離鄉的打工族。(中新社發 廖攀 攝)



早上六點過一點就起來,走到西門的時候,王向東已經在那了,天色黝黑而微亮,新的一年的清晨,與以往的喧鬧不同,西門外還沒有幾個人,而大紅的燈籠和閃閃的綵燈彰顯著過節的氣氛。

而空氣依然寒冷。

過了一會,路振東來了,宋江傑電話打不通,估計還沒起來,我們就出發了。

到了肖家河,按照短信裡指定的路線大街小巷七拐八繞的到了肖家河居委會,這裡是「工友之家」發家的地方,而劉艷真正好在等我們,進了她們的辦公室,外面是一個很小的十二三平房的辦公室,堆著各種文件,桌上一台電腦,裡面是一個教室大小的房間,四周的牆上貼著各種宣傳畫,小孩子的作業和圖畫,房子裡有十台電腦,以供給工友們培訓只用,裡面還有一個電視和VCD機,是他們休閒娛樂的少有的東西之一。裡面還算溫暖。和劉艷真聊了聊,這個來自安徽的女孩有點胖,眼睛大大的,很有熱情,她從中華女子學院畢業已經三年了,畢業後一直在這裡工作,沒有問她的工資待遇,也沒有問她的感想,從她的言談舉止中能感覺到她對這份工作的感情和信心。要了幾份她們辦的報紙和資料。

等車過來了,我們一行十個人就出發了。

到了皮村。

那裡的人不多,熙熙攘攘,好像農村誰家婚喪嫁娶的筵席,一個不大的院子,北邊是「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南邊是堵牆,西邊就是最近為了舉辦這次打工文化藝術節才建蓋的一個圓形的劇院,也不是很大,好像那種流動的馬戲團臨時搭建的帳篷一樣,但是這個是木製的,看起來給人一種新鮮的感覺。

在院子裡呆了一會,感覺冷的受不了。感覺郊區就是比市區冷很多。

南邊牆上是工友之家平時活動的照片展,一個來自中華女子學院的大二的女生叫宋清茹,在那講解,她冷的直發抖,聊了聊她們婦女發展研究會的活動,她們去十幾個學校支教,是某幾個人負責一門課,而這個課就在幾個學校都上,每個學校每學期上四五節。她們還長期在工友之家幫忙。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裡面倒是很值得一看,各種工友的物件工具都有,包括各打工子弟學校的校服,工友的衣服和帽子,工友們給家裡寫的信,報紙上刊登的有關工友維權的文章,按摩店裡修腳用的各種刀具,按摩女工上班穿的工作服,溫家寶的題詞,還有一欄專門是工友維權史上的重要事件,由於時間關係,也沒有細看,但是感覺工友們已經有了自我的意識,已經學會正視自身的處境和價值。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在做煎餅時用的小小的木製的「推子」(不知道真的叫什麼),就是在鐵板上把稀面推開的那個工具。想著自己在攤前買煎餅的時候從來不會去注意這些東西,而這些對工友們確實最親密最本質的器具。

打工文化藝術節開幕了,裡面擠了有100多人,雖然都不認識,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都是對工友們有著關注的各種各樣的人,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溫鐵軍也來了,還有半邊天的主持人張越,開始是主辦方講話,然後溫鐵軍講話了,之前對他印象一直一般,因為看過《財經郎閒評》的一期節目,內容是郎鹹平和他的對話,上面郎鹹平慷慨陳詞,鋒芒畢露,而溫鐵軍倒沒有什麼讓我感到深刻的地方,所以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但是從他開始講話,就能感覺到他那種做為一個三年學者所有的情懷,一種對三農的感情,他說的都是大白話,讓隨便一個什麼人都能聽的懂的話,(錄音整理的一些話--「重要的是,我們終於有了這個一個機構,有了一個地方,有了這麼一個平台,有了這麼一群人」,「世界是我們的,做事靠大家來」「文化是多樣的,沒有高低之分,雖然咱條件差點,或者咱使的傢伙事差點,但並不意味著咱落後,我們表達的可真是一種先進文化」「我們每一個人的創造是有價值的,因為世界是我們的」)。

接著舉行了頒獎典禮,在過去的一年裡對各個工作先進的集體和個人進行了表彰獎勵,有我剛才提到的宋清茹,好多團體都沒有去,北大愛心社也沒有去。

後面舉行了幾個歌唱表演,男聲,女生,個人,合唱,具體的內容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當時很冷,全場的氣氛卻是很熱烈,清揚的歌聲和眼中的閃光卻無時不在訴說著他們的純真和希望。

開幕式結束後,我們和劉艷真她們照了相就道別了。

回來的公交車上,向東舒服的睡去了,透過玻璃的陽光照著,倒不覺得冷,我和路振東聊了一路,有關三農,有關未來的發展。突然想到,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動也是在延安召集了全國的一批有志青年,用他們的歌聲和文藝在戰鬥,而現在做為一個階層的打工者們已經有了自己的階級意識並且在尋求和塑造他們的價值,而未來這群人能否找到自己的立足點呢?而社會有會給他們怎樣一個空間和話語權呢?

很多的元旦都忘了怎麼過的,這個元旦應該也算特別,寫一點隨感,以做紀念。

辭舊迎新,祝願我們的國家越來越好,而他們也能越來越好。

2009.1.4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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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真理離不開言論自由

沈敏特
北京日報
2009年01月13日

沈敏特文學評論家、作家。曾任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編輯,合肥師範學院中文系、安徽大學中文系講師、副教授,教授。現任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傳播系教授及多家大學客座教授。1959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評論集《春鬧集》、《江南味道》、《愛情題材的歷史性突破》、《民族心理結構大調整的報告》、家書《提前 15年給兒子的信》等,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等。

「 言論自由」,是被寫進我國憲法的。但很多同志對此理解並不深入。比如,「荒謬言論」能否享有言論自由呢?這個問題,是人們常問的一個問題。如果您不假思索地回答:「荒謬言論哪能給言論自由呢!」恕我直言,您立刻掉入了「陷阱」——這「陷阱」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請問,您如何判定一個還沒有說出來的話,是『荒謬』言論,使您能事先就剝奪他的言論自由?」我想,除非您能大言不慚地宣佈自己是「 洞察一切」的神仙,尚未說出就能判定言論荒謬。否則,您只能掉入無法自圓其說的「陷阱」。

我在此僅僅是為了提醒人們一個常識:某一言論(這裡指的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言論,而非狂喊亂轟的攻擊漫罵)在沒有公之於世以前,無法判定其荒謬與否,無法判斷其是進步還是反動。為了追求真理,唯一的辦法是讓它公之於世,在陽光下,讓大家來思索、來辨別,才有可能認識它的本質。我想,這就是大家所說的言論自由,也就是毛澤東提倡的至理名言:百家爭鳴。

循此要引出的一個相關的常識:某一言論出來了,大家也著意思索了、努力辨別了,卻常常仍然看不清本質;尤其是那些當時看來有點另類,或為當時的多數人所不能認可的言論,常常需要一個或長或短的歷史過程,才能成為大家心悅誠服的真理,或成為大家痛心疾首的謬說。在這個過程中,大忌是有「 權威」出來當「真理裁判」,用一錘定音的方式作出所謂是與非的結論,然後大家響應號召,一哄而起地「熱烈頌揚」或 「口誅筆伐」。之所以稱之為「大忌」,是因為對此常要付出巨大的,包括鮮血和生命的代價。

永該銘記的突出例證之一是馬寅初先生的人口論。若不是迅速判定其為「反動的馬爾薩斯人口論 」,若不是一擁而上的大批判,人口增值至少可以減去三億;而由此帶來的人口壓力也許要延後承受一個世紀以上。如今每日每時要面對的就業安排、教育普及、醫療保障等等,無不和人口壓力相關。

永該銘記的又一個突出例證是張志新對於「文革」置疑的言論。若不是有關領導判定為「惡毒攻擊文革的現行反革命言論」,若不是當時盛行的以言治罪的「條例」,造成割喉槍決張志新的曠世悲劇,而是每個中國人享有言論自由,同時上與下的關係不是「最高指示」和「 緊跟照辦」的關係,而是被監督和監督的關係,那麼,這樣的悲劇是可以避免的。十年浩劫造成的影響,如文化斷裂,道德缺失,以及專制主義的種種慣性,至今在一些領域還處於艱難消除的過程之中。

可見,一種言論荒謬與否,是進步還是反動,不是靠權威來定性的,它需要歷史實踐的檢驗。應該說,這三十年來,中國人的最偉大的精神成果是恢復了馬克思主義的真理觀——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沒有這個精神成果,一切其他成果都無從談起。其中的關鍵詞是兩個:一是實踐,排除任何權威;二是唯一,排除其他標準。於是,我們懂了馬寅初的言論,懂了張志新的言論,懂了和他們的言論相反的言論是什麼言論;更懂了如何依靠言論自由,去實現中國人民對真理的追求,去保護中華民族安全、健康的進步與發展;繞過我們曾經走過的路——點滴的進步也要付出巨大沉重的代價。

最後還要點明一事:恰是反對馬寅初、張志新言論的言論,曾經享有了最大的言論自由;而按言論自由的原則,我們今天仍應給予這樣的言論以言論自由。只有一種聲音,真理是不能認識和發展的。一切言論在言論的層面上(而不是付諸行動和實施),都享有自由表述和發表的權利。我們應該認真貫徹我國憲法中關於言論自由的重要規定。

點評香港「大學師生監察無良企業行動」大陸行動

烏有之鄉週日沙龍簡訊 :-

主題:點評香港「大學師生監察無良企業行動」(SACOM)大陸行動——揭露黑心資本無良用工
嘉賓:張宏良(中央民族大學教授)、韓德強(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副研究員)、熊蕾(新華社高級編輯)、嚴元章(中國工人研究網主編)、任世澤(中央黨校調研員)
時間:2009年1月11日星期日上午10:00
地點:烏有之鄉書社(海澱區蘇州街18號院1號樓長遠天地C座1單元901室,電話:010-62760856)
主辦:烏有之鄉書社
網站:http://www.wyzxsx.com
參加範圍:感興趣者皆可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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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評香港「大學師生監察無良企業行動」大陸行動
——揭露黑心資本無良用工
烏有之鄉
2009年1月13 日

主持人:香港的大學師生對企業的勞工處境進行了大量調查。08年大陸的大學生也對可口可樂公司進行了調查。下面就由他們作一個報告。

邱子慧:我們從05年開始,主要是香港的大學師生,對迪斯尼樂園;戴爾電腦、玖龍紙業在大陸的工廠進行調查。揭發了他們的違法用工問題。後來又調查了新世界中國地產公司,新世界中國是港資地產商中最早進入大陸市場,是最大的地產商。去年年報是20多億港幣的純利。這次是香港和大陸的學生一起調查了成都、廣州等九個城市的建築工地。最嚴重的是所有的建築工人都沒有簽勞動合同。成都的一個工地簽的是沒有內容的空合同。新世界所有工地都拖欠工資,不是每個月都發工資,過年前才發一次工資,通常還欠一部分來年才發。罰款到處都是,基本每種違紀違規都要罰款。工時很長,標準工時是10小時,這是通用不成文的標準。經常加班。工人沒有社保,他們從事高危險工作,但是沒有工人有工傷保險。生活情況非常惡劣,床很破爛,只能坐地上吃飯,沖涼房只有三個水龍頭,宿舍很多人住,非常潮濕,職業病很普遍,沒有職業培訓,沒有安全防護用品,只有安全帽、安全帶。

我們要求新世界中國廢除層層分包,每個工人應簽合同,應該上保險,得到他們最基本的勞動權利。報告發出後,新世界中國沒有回應,後來他們才避開責任說那是下面建築公司做的事,他們盡到了企業社會責任。

楊正君:我們「大學生關注可口可樂」是於08年8月底成立。當時由7位大學生組成。我們7月底至8月底在廣東打工一個月,調查了可口可樂公司。7月底9位同學來到廣東,進入一些工廠打工。我們在可口可樂裝瓶廠附近的一些小廠打工,利用工餘調查了可口可樂工廠的派遣工人的狀況。12月12號在網上公佈,傳播迅速。14號在民族大學進行了發佈會,隨後一些媒體採訪報道了我們。可口可樂迴避主要問題——就是長期大量使用派遣工的問題,只揀伙食等輕微問題提供數據。可口可樂想把問題一直拖下去,從而不了了之。

現在我們比較被動,要想實現目的任重道遠。需要招募志願者,十多個人提出願意加入我們小組。

我最近看《韓國工人階級形成的文化與政治》這本書,講到70年代韓國一些大學生到工廠去打工,號召工人團結起來去爭取權利。建立強大的工會與資本家談判獲得自己的權利。我很受鼓舞,中國大學生應該去農村、工廠,瞭解中國。

熊蕾 : 這兩組大學生的調查非常的不容易。本應由新聞媒體做,有很多很多客觀上的障礙,媒體做不到的事他們做到了。代表了當年毛主席提倡的青年運動的方向。既然法律是保護工人利益的,那我們就是怎樣用好這個法律的問題。政府有沒有意願來保護工人利益,打工人員自己有沒有保護自己的意識。很多經濟學家說中國的優勢之一是勞動力成本低廉,地方政府的政績之一是招商引資,壓低工資成為頑症。

權利和效益其實並不是對立的。50年代工人地位很高,人民大會堂也只用了十個月就建成。

張宏良:中國勞工的悲慘遭遇已經超過馬克思所說的工人狀況。外資湧入中國的原因之一是勞動力超常低廉。

權力不均衡。企業家有他們的協會,勞工爭取權利的途徑被剝奪地乾乾淨淨。只有中國把罷工列入違憲。

發展經濟的目的是讓人民生活過得更好,而不是相反。

整個城市都是民工建造的,但他們沒有一套住房。這不是貧富差距的問題,是文明史的犯罪。

韓德強:我們這些年一直想尋找與大眾結合的道路。香港和大陸的學生走出了這條路。走到可口可樂的工廠,走到新世界地產的工地,是有成本、有風險的。只有這樣才能揭開現代文明偽裝的外衣,看到社會生活殘酷的壓搾,看到社會生活弱肉強食的一面。感謝他們為理想主義年輕人找到一條和社會相結合的道路。

任世澤:看到這個報告,感覺到了年輕人的責任。報告揭示了資本對人的奴役與剝削。除了工業、農業、國防、科技現代化之外還有人的現代化。而人的現代化才是最重要的。

所有財富建立在對工人、農民的剝削之上,是資本對人的統治,是人的異化。

我們現代化的目標有別於資本主義的現代化,我們的現代化過程中應保障大多數人的利益。

現在大多數學者以為現代化就是美國化,但是社會主義現代化才是我們全體中國人的共同目標。

正常的國家應是底層、中層、上層可以流動的。底層勞工沒有翻身的可能。他們幾乎沒有提高自身能力、提高自身素質、改善自己生活,向社會中層流動的機會。

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推動者工人、農民不應是廉價勞動力。去年出現那麼多群體事件,矛頭直指黨政領導。因為我們已經完全背離了所有勞動者基本的權利,這樣的話我們所有的努力都將功虧一簣。所以希望更多的年輕人參與進來,為改變勞動者受資本和權力的壓搾、受資本和權力的奴役,受體制上僵化和異化所導致的悲慘境地而呼籲。

我們需要打破體制的僵化,爭取勞動者更多的權益。也是我們執政黨奮鬥的方向。這樣我們共同存在的中國共同體、這艘航船才不致於被顛覆。

聽眾1:我的行動能起多大的作用,我很愧心,社會大的扭曲我有無力感。看到你們的行為我受到很大鼓舞,我們每一個人的良知和行動必定能推動社會。

聽眾2:張老師說社會在倒退,你認為倒退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張宏良:是從82年修改憲法開始的——取消罷工權利。現在應該意識形態上恢復勞工神聖、政治上恢復勞工自由、經濟上恢復勞工權益。

聽眾3:指望政府,他們精力有限;指望資本家良心發現,但他們有擔當資本增值的任務。只有指望勞工自己,權利只有自己爭取過來。請問楊正君的具體計劃是什麼?

楊正君:寒假我們會繼續調查,平時的週末也要調查。發動大學生調查自己周圍的可口可樂工廠。我們建立了網絡,可以搜「大學生關注可口可樂」,上面有詳細情況。

聽眾4:這個調查的指向是什麼、關注是什麼?知道這個報告的只有大學生,而一個工地的幾百工人的自覺比千千萬萬個大學生知道了他們受苦更有意義。

楊正君:我們號召更多大學生到工廠去、到農村去,去與工農相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