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23日 星期五

那兒

( 又名:《英特納雄那兒》)
曹征路
《當代》雜誌
2004年第5期
曹征路,江蘇人,插過隊,中國作協會員,現執教於深圳大學。著有小說集《開端》、《山鬼》、《只要你還在走》、《曹征路中篇小說精選》;長篇小說《貪污指南》、《非典型黑馬》;長篇報告文學《伏魔記》;理論專著《新時期小說藝術流變》;電視劇《墜落的樹葉》、《組織部又來了年輕人》;電影《風兒輕輕吹》、《我心也浪漫》及十餘部電視片。


開頭很簡單。

某天,半夜兩點多了,霓虹燈下的哨兵杜月梅杜師傅順著工人新村的小馬路朝家走,走到公用自來水龍頭拐彎的地方,冷丁躥出一條狗來。杜月梅媽呀叫了一聲,那狗回頭看看,也汪汪狂吠兩下,然後就往工人東村方向去了。可就是這兩聲,把杜月梅嚇癱了,站不起來了。開頭她還想爬回家的,她不想叫別人看見。但水龍頭那兒結冰了,加上害怕和委屈,她居然爬不上台階。絕望之中她只好喊救命。深更半夜的,驚動了很多鄰居,出來好多人看熱鬧。一看,杜月梅把裙子都尿濕了,就七嘴八舌埋怨,說天寒地凍地你穿什麼裙子呀?你他媽的找死啊?

杜師傅是那樣一種人,每天早晨六七點就推著一輛小車,上頭裝著幾個暖瓶,幾袋麵包蛋糕,穿白大褂戴大口罩滿大街吆喝:珍珠奶茶,熱的!珍珠奶茶,熱的!而到了夜裡卻換上一身時裝,濃妝艷抹,十分青春地去霓虹燈下做哨兵。逮住一個可疑分子就笑:先生洗頭不洗?不洗?敲敲背吧,舒服,小費才一百!當然這種情形也不常有,主要是缺錢花的時候。幹這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永遠,誰都知道,可誰也幫不了她。她太窮,太需要錢,也太要強了。

人們把杜月梅抬回家再一看,見一臉的脂粉已經千溝萬豁被淚水沖得不成樣子了。他們這才知道夾住臭嘴,男的搖頭歎氣離開了,只剩下些婦女,有幾個老娘們還抹起了眼淚。杜月梅捶著床哇哇大哭,說我們家小改後天就開刀了!我要有一點法子我都不會去的呀,我沒法子啊!

開頭就是這樣,小事一樁,可後來居然也弄出七葷八素來。誰都沒有想到。

所謂的工人新村其實並不新,只是順著睡女山搭建的工人宿舍,東邊的叫東村,西邊的叫西村,中間的叫新村,隨便取個名字而已。平時也都三號媽四號媽地叫著,其實全都是礦機廠工人,誰還不瞭解誰呀。所以到天亮的時候,角角落落都已經傳遍了,都在歎息杜月梅命苦,都在罵那只缺德帶冒煙的惡狗。

在我們那個地方,鄰里糾紛吵嘴打架的事天天都有,但在這樣的問題上人們不會有第二種看法。原因很簡單,生活越來越難了。生活越難人們對領導的怨氣也就越大,這也是常識。這樣到了中午,住東村的小舅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全過程。儘管小舅只是個破工會主席,但大小也是個廠領導(別的領導早搬走了,他算是堅持到了最後),何況那條狗就是他們家的羅蒂。這樣他就不得不作出反應。

小舅經過怎樣的思考不得而知,反正到了晚上,他趁月月在裡屋看電視劇,跟著韓國美女抹眼淚的時候,把羅蒂牽到外頭拿一隻塑料編織袋套住,然後扛到西村跑個體運輸的丁師傅家裡,讓丁師傅連夜開車出發,拉到兩百公里外的蕪城才放了生。

此後那幾天,小舅就跟傻了似的整日發呆,一天總有五六個小時站在家門口,望著廠區沉默不語,叫他吃就吃一口,不叫他他就那麼站著。廠區還有什麼可看的?荒草,斜陽,鐵疙瘩?小舅媽那幾天也在氣頭上,也不願管他。那幾天的氣氛確實不太好。

那條狗叫羅蒂,是條真正的好狗。讓它代人受過實在有點不公平。

為了好狗羅蒂,月月跟我哭過兩回了。說,捏不住鼻子揪耳朵,算什麼本事啊?你心裡有氣你就怨我們羅蒂啊?

月月是我表妹,在集賢街開鞋店的,別看她讀書不行,做生意絕對一流,她要有機會準能當上大老闆。她是我們家的先進生產力。可她畢竟是個女孩,強不過小舅。強不過就一直哭,一直哭。

羅蒂是在很小很小就跟上月月的。說來也是有緣,考不上大學的月月有一天正無聊著閒逛著,羅蒂就來咬她褲腳,月月到哪它就跟到哪,躲都躲不開。月月回到家,羅蒂就跟到家,趴在門檻上,眼睛直眨直眨。後來月月給它一點水喝,一點饅頭吃,它吃了喝了就爬到一個鞋盒子裡睡下了,比人都乖。再後來,月月受到羅蒂的啟發就開始賣鞋了,而且越賣越多,成了老闆。羅蒂也就跟著越長越大,越長越漂亮。羅蒂的名字是這樣來的:這小東西別看它平時不吭不哈,可一旦叫起來嗓門特別宏亮飽滿,比那些大狗都厲害。我那時候非常崇拜帕瓦羅蒂,我就主張叫帕瓦羅蒂。月月說,萬一它長出一臉髒兮兮的大鬍子怎麼辦?就簡稱羅蒂吧。羅蒂長到八個月的時候,有個寵物販子找到月月,願意出三千塊買它,磨了好幾天。那月月就能幹了嗎?月月說你問它自己答應不答應。羅蒂就沖寵物販子吼了一嗓子,那小子一屁股就坐下地了。後來那小子才說出來,這是一條純種德國黑背,說跟著你們可惜了。月月說放你媽的屁。而羅蒂自從明確了身份,就越發顯得優雅高貴,它目光深沉,神態安詳,輕易不作聲,可一旦發起威來沒有哪條狗敢靠近。特別是羅蒂那身毛皮,黑緞子一樣,油乎乎的,閃閃發亮,誰見了都想摸一把,只是不敢。還有羅蒂的額頭,在眼睛上方長著兩個白點,像黑夜裡的星星,顯得特別機警。總之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世外高人遊俠武士派頭,無與倫比。羅蒂好像對什麼都滿不在乎,只在乎月月。在外面如果月月不發話,任何美味佳餚是休想引誘羅蒂的,它看都不會多看一眼。月月如果說那就吃一點吧,它才會慢騰騰地踱過去,用濕漉漉的鼻子嗅嗅,吃上一點,然後又很快回到月月身邊。大多數時候它就蹲在月月身後,成了她的貼身保鏢。月月長得不算太漂亮,可她個頭高皮膚白,穿的又時髦,在集賢街那種地方自然也是少不了騷擾的。所以有了羅蒂,家裡也都放心些。可羅蒂萬萬沒有想到,是月月的老爸騙了它,把它騙進了麻袋。畢竟羅蒂是條狗,不像人那麼狡猾。

也是該著羅蒂倒霉,那天月月的鞋鋪關門才七點多鐘,不知怎麼就心血來潮想去看一個老同學,這樣就到了湖邊。那一帶都是高尚住宅,自然養狗的人家就多。有一隻花皮的母狗見了羅蒂,多老遠就把屁股撅起來。開頭羅蒂還不為所動,守在人家門口等著月月。後來月月回來時,那只花皮狗就一直跟著,而羅蒂也顯得焦躁不安,跑幾步就回頭看看,又瞧著月月嗚嗚地叫。這樣月月就笑了,說我早就知道你花心了,說你想去你就去吧,記著早點回家。於是羅蒂就領著花皮,不知到哪狂歡了幾個小時。於是就發生了深夜嚇著杜師傅的事。

其實真正嚇著的是我小舅。

那天,刮了一夜的風,還夾著冰雹。晚黑還挺來勁,風硬硬的,冰尖尖的,電線噓噓的,要吃人的樣子,可到早晨就化了。那天小舅只講了一句話:終於下下來了。這話是什麼意思?誰也猜不透。也許指的是暖冬,該下又不下。也許什麼意思都沒有。總之,那天小舅站門口看了半天,然後摔上門就走了。

另外在走之前,他和外婆還有幾句對話:他說雪化了。外婆說雪化了好。他說外面不冷。外婆說不冷好。他說天暖和窮人就好過了。外婆說窮人好。他說媽,你好生躺著不要下床。外婆說好,好。

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雪早就化完了,哪兒哪兒都現了原形,坑坑窪窪,垃圾遍地,還有破鞋爛紙,一踩一腿泥。要是雪不化表面上還能好看一點,還能平整一點,心裡也能素淨一點?另外,人窮人富跟天氣有什麼關係?難道連一床被子都沒有的人才能算上窮人?總之他是煩透了,糊塗了。

我媽來電話時我們報社正在傳達文件,內容是關於正確掌握突發事件的宣傳口徑。有人進來說我們樓頂上有一個民工好像要表演跳樓秀,警察已經把這一帶封鎖了。就在這時我媽來電話說小舅離家出走了。

當時會場就如一幅潦草的鉛筆畫,主編那張臉比擦髒的橡皮還難看。我的注意力肯定也在跳樓秀上,沒怎麼在意這事。我看見樓下有人正在給民工加油:跳啊跳啊,想跳就快跳啊,召倉都跳下來了,你狗日的怎麼還不跳?可是警察很快就拿來了充氣墊。接著電視轉播車也來了,主持人扔掉大衣就開講,一陣風把她的裙子掀翻過來,露出了裡頭的紅毛線褲。結果那哥們錯過了時機,又不跳了,樓上樓下全都白為他激動一回。後來我們分析,那小子不是真想死,想死他早就跳了,不用等警察。他不過是想討回三個月工資,三個月也才七百塊,想想也不值。於是我們十分悲憤,感到這年頭實在沒勁,連跳樓都學會造假了。

後來才記起我媽來過電話,說小舅失蹤了。我小舅不是小孩子了,過年就五十的人了,這情況怎麼說也有點嚴重。我媽責備我,出了這麼大事你也不說一聲?小舅從前對你那麼好,你良心叫狗吃了?又問:他們也沒怎麼大吵,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怎麼走了連電話都不打一個呢?這樣的連珠炮顯然多餘,誰也無法回答。既然是真想離家出走他就不會通知你,既然不通知你他就是不希望你知道,小舅可不是個能造假的人。

我聽見手機裡小舅媽在那頭哭喊:這回你們信了吧?這是他的靈魂大暴露!小舅媽不識幾個字,可有一嘴電視劇詞彙,一見電視裡有第三者就聯想豐富義憤填膺。小舅和杜月梅究竟有沒有關係誰都說不清,他們那代人在愛情上多多少少都有一點奇怪。依我看他們是沒有,否則杜月梅就不會去做那種事。如今下崗女工靠上一個拉邊套的並不稀奇,畢竟活下去是第一位的,畢竟比當霓虹燈下的哨兵強。稀奇的是小舅竟然也玩起離家出走了,這倒是鬧出了新意。

然後就是數日不歸,也沒有任何消息。

我媽天天晚上和小舅媽通電話,瞭解最新動態。但每次說到後來小舅媽就來氣,總要強調指出:就是因為羅蒂!羅蒂咬了那個婊子,他心疼了!

然後我媽就罵她,說你昏頭了你!這話也能隨便說的嗎?

在我們那個地方,如今看法已經變了。下崗工人越來越多,人人都有親戚朋友,罵婊子,被視為不憑良心。你可以罵小姐,可不能罵婊子。小姐都是外來的,她們年輕,一般都在娛樂場所坐台等候顧客上門。而這樣的崗位下崗女工是很難參與競爭的,她們只好在霓虹燈下晃來晃去,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誰家沒有老婆孩子啊,誰家沒有七災八難啊,誰還不是為了混口飯吃啊?誰又敢保證自己沒有那一天呢?所以她們是被劃入好人行列的,她們是沒法子才去當哨兵的。至於說小舅是因為心疼杜月梅才離家出走,這話就更加離譜了。所以我媽也每每堅決予以反擊,我媽說:弟妹你這話就說岔了,朱衛國對你怎麼樣你自己心裡還能沒數嗎?幾十年夫妻了你這點良心都沒有嗎?現在人都失蹤幾天了,你不去找人你還說這種屁話!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舅媽才不敢吭了。其實小舅媽也是個老實人,她也是心裡急,說話才不著四六的。

放下電話我媽就流淚了,說:你小舅是心裡有事啊,他心裡苦又不願意說啊,他心事太重啊。父親只好過來勸,說這年頭誰沒有心事,心事重又能解決什麼問題?父親及時提議把外婆接回來住,說這樣小舅媽也用不著一心掛著兩頭,咱們也可以表現表現。於是我媽這才好過了一點點,商量著天一亮就去接外婆。而我心裡想的是,小舅那樣的人,怎麼會為這點破事想不開呢?為一條狗?

我這樣說當然是有為羅蒂抱不平的意思,可這畢竟是年輕人的看法。這點看法在父親母親、在小舅舅媽、在礦山機械廠幾千名下崗職工看來簡直太微不足道了。好人都快活不下去了,都在幹那事了,你們還養狗?還放狗出來咬人?他們就是這麼看的。所以小舅把羅蒂放生其實還是愛護它。要是留在家裡遲早叫人砸死。所以小舅媽再有氣也不敢到外頭去說。所以月月要死要活要跟她爸拚命也不過是鬧騰兩天而已。大家冷靜下來,都明白當務之急還得把小舅找回來。

可上哪去找呢?該匯報的匯報了,該報案的報過了,誰也不知他上哪了。最後只剩下領導說的那句話:再等等,再等等。

那天我們並沒有把外婆接回來。外婆死活不願下床,她說,躺著好,大頭說躺著好。大頭是小舅的小名,大頭說過的話就是真理,她就聽大頭的。我媽把舌條都磨短了,氣得眼睛水直噴,等於零。

外婆說好,好,就是不肯下床。你要來硬的,她就哇哇直叫,殺豬的樣。

外婆的老年癡呆症其實並不嚴重。你要跟她聊天,她都能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她的反應是一律的好好。你說下雨了她就說下雨好,你說吃飯了她就說吃飯好,你說死人了她就說死人好,她是我們家的好好主義者。清醒的時候她還會唱歌:英——特——納雄——那——兒就一定要實現……

我們說是英特那雄耐爾,不是那兒。她說就是那兒,那兒好!一點辦法沒有。

對於小舅的失蹤,她也說好。好,大頭是去那兒了,那兒好!

母親流著淚說:你可不敢瞎說啊媽,不吉利啊。

外婆說,不吉利好,那兒好!



回到家我媽一直難過,心口疼。父親就勸,說老太太是有心靈感應的,她是要在床上等兒子回來呢,還舉例說明誰誰家出過的怪事,以證明心靈感應確實是存在的。其實父親是學理工的,這時也不得不裝神弄鬼讓我媽睡一會兒。

其實我媽氣的是外婆,她對外婆偏愛小兒子一直心存不滿。我外公去世早,兩個大姨嫁人也早,從前一個家庭的全部重擔早早就落在了我媽身上。她作出了巨大犧牲,自認為是家庭的功臣,甚至直到小舅插隊回來結婚以後她才鬆下一口氣。可外婆就是和她不親,就是願意和小舅過,一點法子都沒有。這讓母親覺得很委屈,小舅講什麼外婆都說好,小舅至今住平房也說好,沒有廁所也說好,她覺得她把心操爛了外婆也不心疼。我知道她心裡最氣的是這個,對小舅的事她還沒絕望。只是這些瑣事在我們這一代人看來,簡直太可笑了。

我曾經問過母親:小舅小時候是不是特別可愛?外婆是不是一直沉浸在過去的快樂裡?母親說才不是呢,你小舅從前特別淘,在家老挨打,上學老挨罰,天天站牆跟,是個出了名的逃學大王。你外婆是有病才那樣的!

說起來也確實奇怪,小舅是個天才的技工,車鉗鍛鉚焊沒一樣不精通,年年是廠裡的技術能手,可小時候居然也不愛上學,看見書就頭疼。小舅說,那時候老師負責任,要是一天不給我板栗子吃(敲腦殼),老師就會覺得那一天沒幹活,缺了點什麼。他說,小時候我耳朵天天都是紅的,是讓你外婆揪的,還是你媽最疼我,經常給我揉揉。

那時,小舅最愛做的事就是看人家打鐵,他看見人家風箱一拉爐口火頭一竄,就渾身發熱,血往外直噴,魂都不在身上了。他十來歲就學會給刀口淬火,能做出像樣的鍛工活。他說他有了這個手藝下鄉插隊也沒吃過苦,他打的鐮刀鋤頭在那一個縣都很有名氣。

小舅十五歲下鄉,十九歲回城,招工單位就是外公幹了一輩子的礦山機械廠。誰也沒料到,進廠的第二年小舅就出了大名。那年江南造船廠在維修一條外國客輪時遇到了麻煩:有一種推八的鐵楔要求手工砸進榫槽裡,但作業的場地是個半人高的圓筒,大錘掄不開,小鎯頭又力量不夠,而且鐵楔必須一次到位,否則就報廢了。這下可難壞了造船廠,沒法子就向我們礦機廠求援。礦機廠就找老師傅們開會,問誰會打「腰錘」?老師傅說,現在什麼都靠機械靠設備,這種手藝早就失傳多年了。二十四磅的大鎯頭掄起來不能超過頭頂,而且砸下去要準確夠勁,誰都沒把握。廠長說,這麼個小問題咱都解決不了呀?咱礦機廠的臉叫你們丟盡了。還八級工呢,狗屎!

其實這問題並不小,人貓著腰,還得使那麼大的鎯頭掄圓了砸,今天誰有這本事?這時小舅跑進來說,他願意試試,他說他在鄉下打過「腰錘」。老師傅們全都不信,說你小狗日的老鼠舔貓X呀,你知道蝦子從哪頭放屁呀?小舅不服,嘴巴又講不清,只能強著腦袋小聲嘀咕:試試唄,不信就試試唄,連試都不叫試呀?這樣就答應叫他試試,不試不知道蝦子從哪頭放屁。

廠裡模擬了一個半人高的現場,新領了一把二十四磅大錘,砸核桃。要求是,核桃扔到哪鎯頭砸到哪,一錘下去核桃拍死,只准流油不准見碎殼。玩過鎯頭的人都知道,鎯頭不過頂就意味著重力不垂直,而鎯頭圍著腰甩出弧線又不能見碎殼就必須做到正面落下,既准又狠一錘到位。這不光要技巧,更要一把好力氣。那天的結果一些老師傅至今不忘,說是眼珠子都掉下地了:十幾顆核桃砸完,居然四周找不到一粒碎渣。

廠長大喜,連夜就拉小舅坐上吉普車,送到蕪城。在蕪城,小舅更是風光無限,那個大鬍子德國佬一再摟著小舅要親吻,拉小舅照相。他說小舅要是在德國一定能當上議員,他承認自己是成心為難江南廠的,因為他根本不相信中國有這樣好的技術工人。報紙電台也來猛吹,說小舅心懷祖國放眼世界苦練硬功什麼的。

那年也是湊巧,中央美術學院有一個老師帶學生到江南來寫生,聽說了這件事,就要求小舅光膀子打鐵給他們看,看過了個個都叫美。真美,美極了。有個女學生摸著小舅的後背激動得渾身發抖。然後他們集體創作了一幅油畫,名字就叫《脊樑》,這幅畫今天還在省博物館收藏著。

八十年代的審美趣味我說不上來,反正那種畫擱今天白送人還嫌佔地方。我們市百貨大樓門口天天表演內衣秀都沒人看。不過小舅打鐵的樣子我是見過的。他個子高皮膚白身材勻稱,身上佈滿三角形的小塊肌肉,鎯頭在火光中舞動的時候那些肌肉全都會說話,好像全都歡快起來呱噪起來,像一隻隻跳舞的小老鼠渾身亂竄。那時的小舅也是最快活的,鎯頭像是敲在編鐘上,每一個細胞都在唱歌,整個身心都飛昇出去。根本不像現在,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額頭賽過皮帶輪子。

那一年底,小舅評上了省勞模。

照說,那時的小舅稍微會來事一點就能走上另外一條道路。可實際上他並不是一個真正聰明的人,他所有的靈氣都表現在手藝上。他不愛說話,也不會說話,嘴巴一張就傷人。所以他即使當了領導也是不討好的。但是不提拔他好像也說不過去,因為同時期進廠的也都當了幹部,何況他還是個勞動模範。

小舅不止一次對我說過:我要不當這個雞巴幹部就好了,我有手藝我上哪混不上飯吃啊?這個問題好像是個宿命,一直在折磨著他。我說,那你現在也可以走啊?聽說上海那邊就缺高級技工,一個月能掙好幾千,你幹嗎不走?他把眼瞪圓了想半天說,我要是走了這邊怎麼辦?說這話時他的眼睛洞穿出去,似乎看到很遠想到很多,很深刻很全面,其實那裡頭很空洞,什麼內容也沒有。所以他的悲劇不是當不當幹部,也不是有沒有手藝,而是他心中有個疙瘩始終解不開。他太認死理了,只有一根筋。

小舅二十八歲才正式談戀愛,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以他當時的條件,漂亮女工隨手抓,可就是搞不成。這期間光我媽給他介紹的就不下四五個,沒有哪個能處得下去。原因就一條,他不愛說話。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問他什麼都哼哼,哪個女的也受不了這個。

小舅到二十五六歲還愛找我來玩,一到星期天就來了。我媽總罵他:你就不能約個誰出去逛逛?跟個小屁孩玩個什麼?沒出息成這樣!可他就願意跟我玩,一點辦法沒有,釣魚扳蝦,上樹掏蛋,逮什麼玩什麼。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我有大頭——這是我少年時代特有的驕傲。小時候我特別膽小,而且我對外界始終保持著足夠的警覺,因為小舅沒準兒就躲在哪個路口拐角,冷丁衝出來把我的褲衩往下一拽,讓我捂著小雞滿街亂跳。我急了也會罵他:看老子不告外婆收拾你狗日的!他把大拇哥一翹:你告啊,老子要怕你告老子就認你做老子!一直到他結婚,月月出生,小舅和我的友誼才算告一段落。

那時能跟他聊天逗笑的女人就一個,就是他十七歲的徒弟杜月梅。原因是他根本沒把杜月梅當女人看,該說的說,該罵的罵,有時候還在屁股上拍一巴掌。小舅有個習慣,就是嘴巴表達不清的時候,喜歡用手,捅你一下或者打你一巴掌。但那時的杜月梅對他實際上是有意思的,很願意挨他打被他罵。有兩件事情可以證明:一件是小舅不愛吃蔬菜,但特別愛吃杜月梅醃的鹹菜。那時上班就有保健票,兩毛錢的保健票能打一個葷素炒菜,但小舅就怕吃這個,筷子翻翻眉頭就皺起來了,什麼雞巴菜!這時杜月梅就跟變魔術似的拿出一缸子鹹菜,高梗白醃得黃黃的脆脆的,淋上香麻油,小舅立馬咧嘴笑了。所以有一段基本上是杜月梅替他買飯,打一個紅燒肉或者米粉肉,就她的鹹菜。吃完了也是杜月梅去涮飯盒。還一件事是調工作。按規定幹部是沒有義務帶徒弟的,但小舅坐不慣辦公室,所以就帶了一個鉗工徒弟。可有一次廠長找他找不著,大光其火。後來發現小舅在幫杜月梅磨鉤針(那時流行編織,鉤針的精巧程度也是女孩的人氣指標),就下死命令要杜月梅跟別的師傅做。小舅居然沒敢反對,大概是覺得自己理虧。這件事杜月梅嘴上不說,可心裡難受,據說眼睛都哭腫了。

那時候的杜月梅還是車間團支書,活潑,快樂,天天還唱著歌——年輕的朋友們,大家來相會,天也美,地也美,春風惹人醉……咱們二十年後再相會!

可惜這段日子並不長,如果長一點也許情況就會不同,兩個人也許會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可惜那時家裡人太急,我媽還問過他,是不是對那個小徒弟有點意思,小舅張嘴就是:放屁!家裡人只好算了。同時也認為杜月梅太小了,要等她能結婚小舅該三十多了,那是不可能的事。其實現在看來兩個人心裡不是沒有,只是不敢承認。小舅對女人太緊張了,緊張到了無話可說,已經分不清喜歡和需要,以至於該正視的時候他也不敢面對。而那一年他已經二十八歲了。

那一年,出現一個戲劇性的轉折,原因是工人開玩笑。

據我看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免不了男女關係方面的精神生活,談不上誰高誰低,只不過工人更直接一點,更有創造性。礦機廠就發生過這樣的事:一個平時嘴巴很油、愛占女人便宜的師傅中午睡覺,被女工解開褲帶,襠下糊了一大捧黃油。當然他們全是結過婚的,玩了樂了也就忘了,並不當回事。那天也是這樣,午休時小舅睡著了,這時來了個庫工找他簽字。有人就說,朱師傅啊?睡了,你能親他一口立馬就醒!又有人說,咱們朱師傅什麼都行就是那玩意不行,就缺你這一口了!人們嘻嘻哈哈說著這些,庫工並不惱,一個人拿著領料單往裡去。可到了小舅身邊她愣住了。工人睡覺簡單,找一張曬圖紙或者舊報紙隨便一墊就能睡著。夏天,都穿著單衣,小舅那一身肌肉就顯得特別動人,讓她有點發呆。

這種表情很奇特,觸了電抽了瘋一樣。這表情立刻被幾個女工捕捉到了,幾個人一嘀咕,一二三就把庫工給拎起來放到小舅身上了。放上了還不能算完,還摁著胯子來回搓上下礅。小舅就在這種哇哇大叫的集體快慰中堅挺起來。有人喊,硬了,他硬了,誰說他不行的?他硬了!工人們拍著巴掌笑啊跳啊,肚筋都笑斷了,認為這是最富創意最過癮的一次惡作劇。

但事後,庫工哭了,罵了流氓。小舅傻了,覺得抬不起頭來。再後來,他就決定跟這個庫工談戀愛,再再後來他們就結婚了。這個庫工就是我的小舅媽。

當時我媽是不同意的(也沒有其他理由,主要是覺得她不太好看),一再跟小舅說,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小舅說,我都那樣了,還怎麼改?我媽說,哪樣了?不就是開個玩笑嗎?可小舅堅持說:我都那樣了,我都那樣了!

那個時代確實很奇特。在小舅看來,他都那樣了就等於作出了承諾,他就不能不負責任,否則他就真是流氓了。

這件事我跟月月交流過看法,我認為人的命運確實不可捉摸。人這個東西,我說,真的很偶然,很虛無,很結構,很符號。如果不是那次惡作劇,可能你就不是現在的樣子,假定小舅和杜月梅好上了,也許你就是個大美人,一切的一切都要重新改寫。

但月月不以為然,她說,你是燒糊塗了吧?即使那樣又能怎麼樣?如果我比現在漂亮,也許我就不開鞋店了,而是直接去當破鞋。那個來錢多快啊。

有一天深夜,十二點多了,小舅突然來了電話,說:我回來了。

我媽抓著電話,一個激靈就坐起來,憋了半天才哭出聲,罵:你個死大頭啊你死到哪去了啊?

小舅說:我去了趟省城。

我媽說:那怎麼不招呼一聲啊?你要把人急死啊?

小舅解釋,主要是跟月月媽干仗,他懶得囉嗦。原來他是找老領導告狀去了。一家人這才把心放回去。



小舅把一條煙放在我面前,又讓月月給我沏了一杯好茶,然後一揮手就把月月攆出去,鄭重其事地說:請你幫我搞一個材料。我搓著手說這麼高的接待規格我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小舅說:應該的,應該的。月月在他身後一勁地撇嘴,我也裝看不見。

搞材料就是寫稿子的意思,工廠裡把一切文字的東西統統稱為材料。小舅知道我喜歡寫小說而不是搞材料,但小說都能寫了材料還不能寫嗎?我算是個還有點品位的人,也經常參加一些文學沙龍,只是暫時成就還不明顯而已。但我們報社有個筆名叫西門慶的哥們,是專門寫苦難的,已經很火了,他有一次到前街郵政所拿稿費,把櫃檯的現金都拿空了。這事在我們那個圈子裡已經成為標誌性美談,我在家也吹過。我一直深信,有一天我也能這麼爽一把。雖然我明白小舅這是因為看重這個材料,但小舅的莊重本身就說明了對我的承認。這也讓我帶上一點神秘激動的想像。

他首先申明:你放心,出了問題一切由我承擔。

小舅說,你是我們家的知識分子!

其實事情很簡單,他就是要把礦機廠這幾年的衰落給領導匯報匯報,把工人現在的處境跟領導反映反映,把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給領導分析分析。其實照我看,這些破爛事你不說領導也未必不知道。現在我們那個地方哪家國營企業不是這樣?哪個工人日子好過?男的蹬板爺女的搞破鞋領導不知道?那些早年離職下海的反倒好了,有了位置也有了積累。而那些聽領導話要以廠為家的,現在滿大街都是。分工越來越細,連掏耳朵撓癢癢的都有了。現在誰要能想出一個掙錢的點子,立馬就有成百上千學樣的,可誰來消費呢?領導不知道?

但小舅不這麼看,他堅決要我給他寫。他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廠落到這個地步是有原因的。別的廠我不瞭解情況,不好說,可我們廠我是一本清賬,我是眼看著他們一步一步把廠子整垮的。他說,這是一場嚴肅的鬥爭!我要和他們鬥爭到底!他目光如炬氣勢如虹,很正義。

他都這樣講了,我也就無話可說,只當陪小舅玩上一把。

小舅告訴我,這一趟去省城他把礦機廠的第一任廠長給找著了。他說這老頭是延安時期搞兵工廠的,現在住在干休所。他費吃屎的勁才把他給找出來。然後這老頭又領著他去見了國資辦和總工會的人,現在這些人全都答應幫他告狀。他說要是省裡告不贏,他就去中央告,非把他們告下來。

說著小舅又拉我到廠裡去,他說:眼睛看著我們廠,我才能說清楚。就這樣,又陪他在廠區轉了大半夜。

其實這個廠我從小玩到大,龍門吊,大行車,車銑刨鏜,全都是我熟悉的。這裡有我一半的童年歡樂。而今卻人去廠空,無比荒涼。小舅就在這荒蕪中講述了他認為不該如此荒蕪的歷史。冬夜,風很冷,可小舅卻講得一頭是汗,把毛衣解開,胸口呼呼冒著熱氣。這很讓我懷疑自己的觀察能力。他高大的身影像鬼一樣在牆壁上扭動,使他的動機顯得宏大而且飄渺。

簡單歸納一下就是這樣:礦機廠的前身是東北某軍工企業,五十年代由國家投資,轉戰千里來到江南,屬於當時國家大型骨幹企業中的配套項目,是為周圍幾家礦山服務的特大機械設備廠。到了七十年代末已經發展成設備總噸位號稱江南第一的大廠,擁有三千多工人和五百多工程技術幹部。按小舅的說法,除了飛機不能造,他什麼都能幹。到了八十年代實行價格雙軌制的時候,廠裡要求分出一部分生產能力開發電冰箱(那時海爾小鴨美菱那些牌子連影子都還沒有呢),可上級就是不批准,說是要堅持為礦山服務的方向。好,就為礦山服務。那時廠裡每年都有電解銅計劃,(當時市場上電解銅八千多一噸,而計劃價才四千多一噸,誰能批到條子誰就能發財,當時倒騰銅的人比蒼蠅都多。)廠裡根據這種情況決定自己拉銅桿拉銅線,這樣每噸可以賣到兩三萬,可上級一看又不幹了,愣下文件把廠裡的拉線車間給砍掉了,眼睜睜看著那些倒爺在廠門口倒賣調撥單。拿到調撥單還不提貨,轉手又賣給別人。就是活搶啊!小舅說。可領導還要我們維護大局。好,就維護大局。到了九十年代,等人家把市場瓜分完了,原始積累差不多了,領導說你們該下海了,要自己在市場經濟中學會游泳了。也行,就自己學游泳。誰怕誰啊?一直到九十年代末,我們廠其實還是能生存的。雖然工人多一點效益差一點,可我們生產的收割機拖拉機還是不錯的,農用機械還是有市場的,還是垮不了。好,他看你還不垮,他就給你換領導班子。非把你搞垮不可。他給你換上一幫貪污犯來當領導,看你垮不垮!

我笑起來,我說這也太邪乎了,領導還能是天生的壞蛋?非把你搞垮不可?小舅說:我看就是故意的。原來我也不明白,以為真是什麼產業結構調整,什麼陣痛,現在想想,就是故意的!我說,那領導圖個什麼呢?犯罪也要有個動機啊?小舅沉默了半天,說:撈錢唄。你想想,工廠是死的,設備是死的,怎麼才能變成現錢?

我沒有文化啊,是個豬腦子啊,我現在都後悔死了。小舅說。

我承認想不出這裡的道道。但是我認為,這年頭撈著了算你走運,撈不著也不用心裡癢癢,對老實人而言吃虧是福乃絕對真理。現在出事的貪污犯沒有一個是真正狡猾的,我在報社干我還能不精通這個嗎?

小舅搖搖頭:我說的撈錢沒有那麼簡單,要拐很多道彎呢。他說:我會給你一些資料,那都是有數據的,不是瞎說的。

小舅承認,他犯過兩次錯誤,都是不可饒恕的。第一件是讓工人集資買崗位,一個人三千塊,不掏錢就下崗。他說這是上一屆貪污犯來幹的事。他們哄他,你是工會主席,老工人,有威信,讓他去動員。結果集資款全叫那幫人拿去投資,打了水漂。這幫人調走的調走了坐牢的坐牢了,只有他成了名副其實的豬主席。

第二件事更愚蠢,這一屆新班子來了以後,政府牽頭引進了一個港商,讓廠裡跟港商簽訂協議,由港商整體收購,全員安置,改成私營公司。但幹這樣的事要開職代會,表決通過才行,結果領導又來哄他,讓他做工作。當時他想,工人已經吃了大虧了,港商又願意拿出幾千萬建立收購發展基金,逐步償還工人的集資款,就同意了。但職代會開完了通過了,到實際過戶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稱資產十幾億的香港公司不見了,卻變成了我們本省的一家港龍公司。註冊資本金只有三千萬,而且公司副總經理居然就是我們廠從前上級主管局的財務處長(清算時還掛著市中級人民法院破產清算組副組長)!更滑稽的是,他們所謂的註冊資金就是以收購礦機廠以後的實有資本來充抵的。空手套白狼啊。

小舅說:我著急的還不是這個,這些都已經過去了。我現在最著急的是眼下,眼下我們一定要想辦法保住廠子。所以你一定要幫我把這個材料寫好,要有說服力,要能打動人,讓人一看就明白,還不能太長!其實小舅已經講得很清楚了,他是心裡一遍一遍想,想過一百遍了,可一寫到紙上就不是那麼回事。

小舅說:我太笨了,沒文化真的不行。

我說,我保證給你好好寫。不過小舅你也別太認真了。你寫了又能怎麼樣?現在有誰還關心這種事?你們廠工人關心嗎?反正你也不少拿一分錢。人家愛怎麼整就叫他整去,他能把喜馬拉雅山搬回家當盆景,咱沒意見呀。小舅發愣:說你怎麼會這麼想?你幫了忙,礦機廠全體工人都會感謝你。他說:現在我已經搞清楚了,這家公司的所有承諾都是放屁,不但拿不出一分錢來實現轉產,而且還要職工掏錢集資。當然工人也掏不出錢,有也不可能再掏給他。這樣他們就有理由賣廠房賣設備,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要這片地,他們是搞房地產的!

小舅就是這樣的人,他認準的道理是不可拐彎的。可是他在那兒一驚一乍地喊,十分痛苦十分正義,在我看來就二十分可笑。就算他是世界上最後一個把工廠當成自己家的人,又有誰信?就算你把這個事搞成了,又有誰來感謝你?這話我沒有講,我要講出來他能把我拍死。

我問,他們現在進行到了哪一步了?小舅說:眼下還僵著。我沒簽字。我不簽字就等於少了職代會這一道。我說,那不就結了嗎?不簽字他就不合法,不合法他還能把你吃了?小舅又搖頭:你到底還年輕啊,法算個什麼鳥呀?法院就是他們家開的。現在他還對你客氣,又要送別墅又要送小姐。你等著吧,不答應好果子還在後頭呢。

我陰笑,我琢磨著這才是問題的實質。我問,他真給你送過小姐?他點頭,是啊。你沒要?是啊。你真的沒有一點點私心?他愣住了。

我說:我的意思是,讓你下這麼大的決心,讓你激動成這樣,就沒有一點點個人的理由?小舅想想,說你是什麼意思啊?我說,你太崇高太偉大了,所以讓我不太相信。他說:你的意思是我想當廠長?我說一個破廠長能讓你這樣大動干戈嗎?這還不夠本質。你就說說為什麼非要把羅蒂送走吧,羅蒂妨礙你什麼了?你肯定還有別的原因。小舅咂著嘴想想,說你個小兔崽子,你究竟想知道什麼?想讓我說杜月梅呀,我就給你說了又能怎麼樣?

小舅證實了我的一個猜想:他確實去過杜月梅家。是杜月梅的處境讓他受了刺激,讓他決心去上訪告狀的。小舅媽說的沒錯,他確實是心疼杜月梅了。

小舅承認,他確實喜歡杜月梅,不過這種喜歡是結婚以後自己才發現的,那時已經有了月月,太遲了。但是他們並沒有來往,只是在心裡憋著。在廠裡碰上了,就多看上兩眼,看過了心裡就酸酸的。有時候碰不上,他還特意去精工車間轉轉,轉過了心裡就好受一點。這種心情持續了好幾年,後來歲數大了才漸漸淡了。杜月梅到了二十七歲才結婚(是什麼原因他也不清楚),嫁的是廠裡的一個司機,當時小舅舅媽還包了錢去喝過喜酒。但後來杜月梅的命一直不太好,生過女兒以後丈夫也出了車禍,死了。前年,她女兒小改查出有骨髓炎,這以後日子就一天比一天淒惶。下崗以後她賣過血坐過台,但歲數大了連這種生意也不常有。這樣小舅就時常會有一些愧疚和感慨,但並不像舅媽說的那樣。小舅向我保證絕沒有幹過那種事。我想這也是一個男人非常正常的心態,算不上什麼。

那天,杜月梅被狗嚇著以後,小舅揣了點錢去看她(工會救濟是不可能了,只能從家裡偷點出來)。但沒想到的是,杜月梅一見他就破口大罵,能撈著什麼就砸什麼。說朱衛國你媽了個X,你騙我們集資你喝我們血,你害得我們還不夠慘啊?小舅本想說點好聽話就走的,可遇見她這樣就一句話也講不出來,舌頭被台虎鉗夾住一樣。杜月梅說,你是不是也想嫖啊?這些錢你夠嫖幾次的,你來啊!小舅嚇得掉頭就走,可杜月梅把那個錢鬮成一團又扔出來。小舅揀起那些錢,可能比他一輩子鍛出的鐵器份量還要重,那時日頭還沒下去,空氣裡瀰漫著塵埃,可他眼睛裡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清。只聽見大錘光光地在耳朵邊上砸。他一強頭又回來了,說,我早想和你好了,我都想二十年了,錢你先收下吧。他的意思是只要你收下錢就行,別的以後再說。誰知這下壞了,杜月梅身子一挺就撲到砧板上,菜刀也抓起來了,說我早知道你就是這麼個人,說我就是跟狗睡我也不能叫你污辱我!……

現在我能體會到,小舅為什麼要堅決要把羅蒂送走了,其實他也喜歡羅蒂的,但現在羅蒂的每一聲叫喚都讓他心裡滴血。他不殺死羅蒂,他就要去殺人。

現在我也能猜到,一連幾天站在家門口的小舅其實並沒有想什麼,他腦袋裡是一片混沌。破敗的廠房,昏黃的流雲,還有凜冽的北風,都不能讓他清醒。在他眼前晃動的只有一個人,那個他從前喜歡過的女人。這個女人從前是那樣的快樂那樣的單純,跟在他後面師傅師傅地叫著,咯咯咯咯地笑著,如今為了三十塊五十塊就能隨便跟人睡一下!她沒有法子,因為她還是個母親,她還有一個住在醫院裡的孩子。可她心裡還有尊嚴還有嚮往,她不能讓小舅看不起她。這些都讓小舅很受傷害,他不能不對這個女人,還有跟這個女人一樣的工人負起責任。

他都那樣了,他就不能不這樣!

小舅站在龍門吊上,瞧著墓群一樣的車間,眼睛裡全是淚。說咱工人不賤啊,咱要求不高啊,咱工人賣的是力氣靠的是手藝啊,只要有活兒干咱就能把日子打發得快快活活,咱怕誰個啊?



敬愛的XXXXXX同志,您好。尊敬XXXX首長,您好?此致工人階級的崇高敬禮。XX市礦機廠工會主席朱衛國。這樣的信件我打印了十來份,每份兩頁紙,可以說有理有據,有情有義,把我自己都感動了。然後我又給了小舅一個軟盤,告訴他不夠了就找一家文具店再打,兩塊錢。這樣小舅就揣著它去了省城。

接下來的日子就像轉個不停的陀螺,每天都一樣。我發現我也染上了某種宏大的毛病,我的額頭也開始像皮帶輪子一樣深刻起來。我居然相信小舅能帶回一點好消息回來,居然。

這期間,我還給報社寫過幾篇小通訊,都是反映下崗工人看病難和孩子上學難的。當然,都給斃了。不過我本來就不抱指望,我知道這不符合主編的導向。我們主編操心的都是後現代問題,比如我市有多少人買了第二套房第二輛車,為什麼野菜比蔬菜貴,吃骨頭比吃肉還養人,死在家裡比死在醫院更符合人道精神,看誰能勇敢地面對乞丐,等等。但我還是寫了這樣的東西,惹得主編龍顏不爽要重新考慮我的續聘問題。直到有一天西門慶來拍我肩膀,說要請我去鴻運樓洗澡,說那兒新來的小辣椒特別有味道。他說,你呀你呀,你怎麼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瞧你脖子僵的,快讓小辣椒給你暖和暖和。

小舅是半個月以後叫人給領回來的。確切地說,是叫人給押回來的。被領回來的小舅蓬頭垢面,滿身黑泥,一笑一嘴白牙。不過看上去精神狀態還不錯,搞成這樣是因為他又去了一趟北京。

這趟去省城開頭還挺順利,該見的人都見上了,該遞的信都遞上去了,總工會還給他介紹了一家便宜的小旅館。但過了兩天就不對勁了,來一個處長找他談話,自稱是美國回來的博士。博士開口就叫他先回去,然後又說一通工人階級最擁護改革最通情達理最有組織紀律性之類的話。他覺著口風不對,就問,那我們廠的事怎麼辦呢?博士就笑了,說你是省勞模,又是領導幹部,你怕什麼呀?省裡都有政策的。小舅說不是我怕,我怕誰個?我們廠還有三千多工人啊?三千工人都要吃飯呀。那人臉就沉下來了,說你這個同志怎麼這麼不開竅呢?有個人要求你就談個人要求,不要動不動拿三千人說話,你能代表三千人嗎?組織上怕你嚇唬嗎?小舅說,我沒有個人要求,我不想嚇唬誰,我就是擔心國有資產流失。博士說:很好,既然你提到國有資產,你知道國有資產誰有處置權?是你嗎?你連企業法人都不是,你來談什麼國有資產?你不是瞎掰嗎?

小舅傻了,心想他上次來各級領導都很客氣,還讓他寫材料,怎麼幾天功夫就變卦了呢?這個博士他上次沒見到,說話果然有水平,一口咬定他是帶著個人目的來的,弄得他渾身是嘴都說不清。小舅就要求見領導,可所有的領導都說沒時間不願見,都傳話讓他先回去,讓他相信組織相信黨。小舅心想我要不相信我幹嗎寫材料告狀,幹嗎來找你們呢?小舅覺得委屈死了,跳樓的心都有了。

還是干休所的老頭有頭腦,說:風向變了小朱啊,他們這是背叛啊。

老頭給小舅指了兩條路。一,向後轉回家去,捏著鼻子不吱聲,看他們怎麼搞。二,去北京,去國資委,去財政部,去中紀委,去……老頭問:你怕不怕死?

小舅當然不怕死。他又不是為自己,他相信組織相信黨,他怕誰個?這樣小舅就揣著老頭寫的幾封信,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市委辦公室的副主任領著礦機廠的兩個領導也到了省城。他們是專程來接小舅回家的,在稻香賓館擺了一桌,上了魚翅和鮑魚,還有亂七八糟叫不出名的海鮮。他們知道小舅酒量大,專門備了一箱五糧液。他們說,朱衛國你狗日的今天不喝夠,我們回去不好交差。然後就喝酒,一人拿一瓶,親不親,一口悶。小舅心想你知道我去上訪,還非要來給我送行?上訪是我的權力,黨紀國法上都寫著,你還把老子鳥咬掉了嗎?喝!看哪個狗日的先趴下。然後,那幾個狗日的就滑桌肚裡了。然後,小舅就搖搖晃晃上了火車。

小舅沒錢,也不敢亂花錢,買的是夜間的硬座車。他盤算著上車就睡覺,眼一睜就到北京了,在哪睡不是睡?結果這一覺就睡出問題來了。車過德州的時候,他聞到了扒雞香。車過天津的時候,他聞到了肉包子香。睡夢中他還記得扒雞和肉包子都很好吃,只不過這種香甜的感覺很快過去了。等他睜開眼,天已大亮,這才發現除了手上還捏著一張火車票,他已一無所有。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發現連褲兜裡的手紙都沒給他剩下。

這樣,他頭腦就開始盤旋。他相信,這絕不是一般的小偷。於是小舅堅定地認為:這一趟是來對了。不然他們為什麼害怕自己上訪呢?連一張紙片都不給他留下呢?這說明他們心裡有鬼。於是這個小偷反而幫助了他,讓他重新評估了此行的意義,讓他覺著自己正在做著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他們,並不像嘴巴上說得那麼理直氣壯。他想,老子一無所有就不能告狀了嗎?老子偏告給你們看。

這樣他走出北京火車站的時候,心裡一點都不沮喪不膽怯,而是瞄準了有塔吊的地方,直奔了建築工地。兄弟,有活幹嗎?兄弟,我是來北京上訪的,沒錢了,幫個忙吧?這樣問到第三家,他找到一個拌漿的活。可是北京的包工頭也壞得很,只管飯不給現錢。現在眼看到年底了,更不願給現錢。小舅對自己說,管他媽的,先吃兩頓飽再說,就幹上了。有了這樣的心態,以後什麼也沒難住他。小舅覺著,這正是一種考驗,他要是連這點考驗都經受不住,他還跟那幫人鬥什麼鬥?這樣想想他的這些磨難就非常合理了,甚至有了點精神提升的意思,再苦再累,再餓再凍,都是應該的。

北京的冬天我知道,我在那上過四年學。那是個屋裡屋外兩重天的世界,屋裡能讓你鼻子熱得流血,屋外能讓你覺得胸膛是個開放的空洞,冷風能從前胸只穿後背。而小舅沒有這種感覺,只穿一件毛線衣整天站在寒風裡,小舅覺得快活得很。在北京的這幾天,他拌過砂漿,扛過麻包,在路邊修過自行車。他給自己做了個紙牌子:高級技工,只收現金。還真管用,有一家汽車修理廠還想長期聘用他。最走運的一次是,某工地的罐籠卡在鋼槽裡,他爬幾十米高給人修好了,一次就賺到三百元。開頭經理還想賴帳,小舅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還沒開口,那小子身子就矮下來。後來他倆還成了朋友,經理還介紹他到郊區的一個上訪村去住,五塊錢一晚,還管一頓早餐。

有了這樣的經歷,小舅信心倍增。他一邊給自己找活幹找飯吃,一邊滿世界打聽那些大機關。上訪村的村友也都是各地來的,他們也教給他一些上訪的訣竅,比如怎麼排隊拿號,怎麼給關鍵的人物遞材料等等。這樣到了第十天,他給自己買了一套乾淨外衣,又去理髮店修了邊幅。

然而最嚴峻的問題出現了,他沒有證件。一個不能證明自己身份的人憑什麼走進那些大機關呢?怎麼可以讓人相信你的上訪申訴是可靠的呢?甚至可以進一步推論:一個沒有身份證的人是不是一個真實的人?小舅顯然沒有去作這樣的思考,他很容易就接受了別人的建議:花一百元給自己買了一個身份證一個工作證。他想,朱衛國還能是假的嗎?他認為這個人是誰並不重要,關鍵是這些材料真實不真實,嚴重不嚴重。他相信組織上一定會來調查的,一查什麼都清楚了。

果然,在各個大機關,人家都很客氣地接待了他。都對國有資產流失很關注,都表示這個問題很嚴重,都說要認真對待。在總工會,人家還查了大本子,核對了朱衛國的省勞模稱號,還對他的到訪表示了感謝。可是有一天晚上拉網,小舅還是被拉進去了。警察眼睛毒得很,一眼就看出了他偽造證件的本質。

在一個大黑屋子裡,小舅睡了兩天。他太累了,一倒下就睡著了。這個表現讓警察都有點疑惑,別人進來都是趕緊打電話托人求情,讓人送錢來,六百塊放人。可這個人不吭不哈,倒頭就睡,連飯也不吃。他們反而擔心起來,萬一這個人有什麼病,死在裡頭不是麻煩大了嗎?於是就找他談話,交代政策,提供方便,要他和家裡聯繫。小舅說我不聯繫要聯繫你們聯繫,我把嘴磨破了你們都不相信。警察說不聯繫你就在這兒涼快吧。小舅說涼快就涼快,反正我的事也辦完了。說話的時候市政府正派了人滿北京城在找他,最後交了罰款才把他領回來。

我不知道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我能不能坦然面對,也許被逼到絕境裡人都會求生存,但小舅顯然不是這種情況,只要他願意,打一個電話就能解決問題。但他沒有這樣做。有意思的是,這趟北京歷險讓小舅開朗了很多,兩眼賊亮,話也多起來。好像是去國外旅遊了一趟,開闊了眼界,豐富了思想,整個人都長高了一截。他說,你瞧著吧,中央馬上就要抓了,上頭不會不管的。讓他們這樣搞下去,還得了?在他看來,咱們這兒的情況還不算最嚴重的,別處比這還厲害,這就是非抓不可的理由。我問過小舅,你怎麼這麼有把握呢?中央就聽你的?他說:這不明擺著嗎?他們讓國家吃虧,讓工人吃虧,這就是活拉拉搶銀行啊。另外他聽說,全國總工會正在起新大樓,蓋一百多米高的新大樓,這說明什麼?他說:這說明咱工人階級還是有地位呀,工人還是國家的主人公不是?

有一件事我沒搞懂,小舅連手紙都讓人給偷走了,他拿什麼材料向中央機關告狀呢?小舅夾著眼笑,說你那個材料我早就背下來了,他就是把我衣服扒了,我光屁股也能進北京,不就是花兩個錢找人打印嗎?我不信,他就背給我聽。我發現三四千字的文稿,幾十個數據,只弄錯了兩個標點符號。

小舅得意地說,咱笨人自有笨辦法,老天爺安排好的。



工友們,老少爺們們,兄弟姐妹們,請你們有空回廠裡來看一看,想一想,大家商量商量!小舅提了個電聲喇叭,從東村喊到西村,從西村喊到新村。他的意思是,最好能開一個全廠職工大會,把當前的形勢說一說。當前的形勢是什麼?就是有人要出賣咱工人階級,侵吞咱國家財產,咱眼看就無家可歸了。

小舅在廠門口支了張大桌子,上面放了一份倡議書,留了一摞子空白紙給人簽名。倡議書是他口述我起草的,本來還有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之類的話,我認為這也太文化大革命了,就刪掉了一些。可小舅認為,就是這樣的大白話才來勁,工人一聽就懂,一看就明白,大家才能團結起來。現在誰怕咱工人團結?誰是工賊誰害怕!總之他是橫下一條心了,要發動工人抵制賣廠。在他想來,只要三千個名字往上一寫,嚇都把他們嚇死。

這期間還發生過一件事,市領導把他找去談過一次話。小舅回來後臉青過兩天,臉青過之後就讓我幫他打倡議書。小舅說:他們也說不出什麼道道來!你有理說理嘛,你敢說這不是侵吞?你敢說這不叫貪污?你敢公開包庇他們嗎?你們也不敢。你們也說不出道道來!就說我不該上訪不該去北京,我不去北京我找你管用嗎?我找你找得還少嗎?

小舅這一趟出去,明顯能說會道了。一個人對著牆壁也能嘀嘀咕咕說個不停,好像一直在跟誰在苦辯,好像他一輩子該說的話都積攢在心裡,此時閥門大開。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卻知道他的短髮已經白了一片,看上去比我媽都蒼老。而在他的臉上,刀刻斧鑿的臉上卻有一種神性的光輝——目光專注,印堂發亮——我這樣說不是讚美,而是實實在在是有點害怕。我真怕他支撐不住,走向崩潰。用小舅媽的話說,他這是想上電視了,想當名人了,過癮!

那天回來我把小舅的情況一說,我媽就愣了。白菜剛撂下鍋她也不管了,扔了鍋鏟就走。見了小舅又拉又推又喊又叫:大頭啊,你想哭你就哭一場,啊?你別想不開啊,別嚇我們啊!

小舅當然不是想哭,他正亢奮著。問:我幹嗎要哭?放什麼屁呀?

可他的亢奮我媽十萬分地不感冒。在她看來,小舅完全是瘋了。企業改制,國家轉型,是你一個工會主席管得了的事嗎?你工資不少拿一分,飯不少吃一碗,別人能過你就不能過了?再說你還是個省勞模副縣級幹部,怎麼改也不能把你改掉了。你操心什麼?退一萬步說,你就是心疼杜月梅也沒啥,悄悄幫她幾個不就完了嗎?我媽大氣磅礡地指出:誰愛貪就叫他們貪去,他能把長江水都喝乾嗎?咱們安安份份過咱的日子。可惜小舅的回答是不理睬,他認為這比放屁還不如。

我媽說那麼多人不出頭你為什麼要出頭?槍打出頭鳥你懂不懂?你這是造反啊你知道不知道?古今中外有幾個造反派得善終的?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你還小啊,你根本就沒見過事啊。你越來越不懂事了!我媽是當小學老師的,革命歷史她知道得不少,可她就是不能說服小舅,而且從來沒有說服過小舅。說服不了她就覺得很傷心,一傷心眼睛水就一瀉千里。

後來我父親也趕過來了,僵局這才打破一點。我父親是個工程師,是搞機電一體化的,對礦機廠也算瞭解,小舅不敢不尊敬他。按我父親的看法,寫個倡議書還夠不上造反,和文化大革命挨不上,只是他懷疑這種做法有沒有價值。在他看來,當今世界五軸連動的機床都有了,咱們這個礦機廠也確實落後了,能改改不是更好?再說現在是市場經濟,資源要向優勢企業傾斜,你們硬頂著不是逆市場而動嗎?

小舅叫道,它哪是什麼優勢企業啊?他們一分錢也沒有,是空手套白狼啊。而且他們搞的是房地產,連名字都想好了。靠山的這一片叫睡女花園,靠廠區那一片叫雄風廣場。我父親這才傻了,說不對吧?我昨天才看的報紙,怎麼會這樣呢?怎麼可能這樣呢?小舅說:報紙上要有一句真話我何必去上訪呢?他要真能改造礦機廠,別說五軸連動,八軸連動我都想要啊。我父親經過嚴肅地思考,還是認為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便指著我罵:這就是你辦的報紙?

這天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快過年了,有點最後晚餐的意思,雖說氣氛沉重,可人總算是聚齊了。我媽也不勸小舅了,倒是一改往常勸他多喝酒,說:多喝點,喝醉了你就清醒了。

小舅站起來說:姐,那我就謝謝你!又說:我們家往上數幾輩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咱本分可咱不是孬種。你們猜我這幾天看見誰了?我總能看見咱姥爺,我總想能起他說的那些話。他對外婆大聲說,媽,我看見我姥爺了!

外婆答道,好,好,你姥爺好!

我看見母親臉色一慘,熱淚噴了一臉。

他們說的姥爺,就是我外婆的父親。他老人家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他沒留下照片,誰也不知他長得什麼樣,可小舅居然說看見了他。我想小舅看見的應該是一幅素描畫,這幅畫至今還掛在大連市一座著名的監獄博物館裡。我讀大三的時候,我媽和小舅回東北探親,領著我去參觀過。畫上的那個人是個工人領袖,他正在駁斥法官的指控。他說:我們從來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我們就是反對資本家剝削和欺騙,就是要為工人爭福利,爭權力,改善工人生活。那個人後來死於一次著名的監獄暴動,身上中了十幾槍,肩上居然還扛著一副鐵柵欄。……我說小舅臉上的神性,指的就是這種表情。我明白,小舅真的是走火入魔了。

但是事情並不像小舅想像那樣,他振臂一呼,然後應者雲集,然後大家同仇敵愾就把廠子保住了。小舅的錯誤在於,他根本就忘記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這事我在報社裡也談過,他們都認為這種事早就不稀奇了,連新聞價值都沒有。他們說礦機廠要是以一塊錢轉讓那才叫新聞。當然,這種話小舅是聽不進去的。

幾天過去了,回廠來看熱鬧的不少,真上來簽名的並不多。小舅見人就講形勢嚴峻,見人就宣傳保住工廠就是保護自己,他眼睛充血嗓子喊啞,可人家就是不願簽名。人家說對呀對呀,是這麼個理兒呀,朱主席你真是個好人。這年頭像你這樣恐龍已經不多了,可就是不簽名。就這樣他還不死心,他還要挨家挨戶去做思想工作,上門去促膝談心,掂著電聲喇叭一片一片地宣講形勢。小舅說:我以前是犯過錯誤,大家上過我的當, 所以大家不相信我,這我能理解。可我沒有貪污過一分錢是真的,我為咱們廠著想為大家著想是真的,這點總可以信吧?請你們相信我,只要工廠還在,只要大家團結起來,廠子還有救……

到了後來,他身後只剩下一幫小孩,他走到哪都有小孩跟在後頭喊:廠子還有救,廠子還有救,廠子還有救!

原先跟著簽名的都是職代會的代表,還有跟小舅關係特別好的一些老工人。現在看見人氣不旺,那些代表又後悔了,還偷偷摸摸把名字擦掉幾個。小舅氣得眼珠子都要飛濺出來,說你們怎麼孬成這樣? 滾,怕死的都滾!

這樣的結果是小舅完全沒有料到的,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在他看來,他兩次出去上訪,經歷千辛萬苦,完全徹底為了維護工人的合法權益,到頭來卻是熱臉蹭了冷屁股,這怎麼可能?他想不通,工人階級怎麼能這麼冷漠?這麼自私?這麼怕死?這還是從前那些老少爺們兄弟姐妹嗎?

然而真正讓小舅傷心的還不是這些。真正令小舅感受到人世間冰寒徹骨的悲哀是一個晚上。那天,他一口氣喝掉一瓶大麴酒,正要摔瓶子,家裡來了兩個老頭。老頭是他從前的師傅,老頭對他說:你隨它去吧,孩死娘嫁人,折騰也是瞎折騰。我們是看你可憐,才來跟你說這個話。

小舅哭了,說師傅啊,師傅我真是為大家好啊,我沒有半點私心啊。

可老頭們說,現在的話都好聽很了,聽了也都好過很了,可誰知道哪句話是真的呢?搞不清啊,真搞不清啊。老頭告訴他:你說你為大家好沒有用,你算老幾呀?就算廠子不賣了,你就能保證搞好嗎?到時候不還是人家說了算?

小舅說,那他們也不能這樣對我!

老頭眼一瞪,說這樣對你還是客氣的,你坑了咱廠多少人啊?你摸良心想想,工人都拿128,你拿多少錢?你早就不是工人啦!

小舅這才一屁股坐下地了。在小舅看來,到這時才算真相大白,自以為代表工人說話的他,其實只能代表自己。而那個美國博士說得一點也不錯,不要動不動拿三千人說話,你能代表三千人嗎?組織上怕你嚇唬嗎?

就是這天晚上,小舅喝得大醉,瓶子摔了一地。小舅媽氣不過,說:過完癮了?過完癮就爬到床上去,別在地下耍賴。一會兒你女兒回來還說我怎麼著你了!然後嘀嘀咕咕又說了些守活寡之類的話,小舅叫她夾住屁股嘴她也不夾。這樣小舅積鬱了一冬的怒火終於點燃了,他抄起一把竹笤帚劈面就打。

小舅並不是一個喜歡家庭暴力的人,作為工會主席他還調解過不少暴力糾紛。他和舅媽的感情雖說不大好,舅媽那張嘴巴雖說也有點臭,時常疑神疑鬼說些難聽話,但真打這還是第一次。小舅真的是氣瘋了。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小舅媽奪門而逃,嘴巴裡大喊殺人了,朱衛國殺人了,朱衛國不要臉,搞不到婊子就打老婆。小舅在後面追,她就在前頭喊,從工人東村一直喊到西村。當時晚上九點還不到,幾乎全體工人和家屬都看到了這一幕。在工人區吵嘴打架並不稀奇,當時也沒有人出來拉架,人們只是覺得很驚訝,甚至還有點小快活,覺得很過癮:朱衛國怎麼也是這樣的人?也許他們覺得,這才是本色的朱衛國。

正好月月收工回家,愣在小馬路上,人都傻掉了。後來她就跪在路中間,抱住小舅的腿哭得撕心裂肺:爸呀,爸呀我求求你呀!你別再鬧了啊!

小舅這才站住,然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這是入冬以來少見的一個夜晚,皓月當空,紋風沒有,暖得出奇。工人東村背後的睡女山在月色下顯出了少有的淒清柔媚冷艷逼人,有點像冰心在鄉愁想像裡出現的月下青山。當時是十點來鐘,一家人都還沒睡。小舅被弄到床上呼呼吐著粗氣,月月母女倆在堂屋裡坐著沒話可說,該吵的吵過了該罵的罵過了,相對無言而已。就是這時,她們聽見大門上有指甲劃動的聲響。

月月打個激靈就跳起來,說,是羅蒂!

真的是羅蒂。好漢羅蒂流浪一個多月居然自己找回家來了。它一見月月就嗚地一聲撲進懷裡,兩個前爪搭在月月肩上不肯放下來。然後月月也哭了,嘴裡喊著羅蒂羅蒂,她們就倒在地上不停打滾。羅蒂沒有放聲吼叫,而是把聲音憋在喉嚨裡,發出一種奇怪的哭聲,好像生怕別人聽見,好像生怕再次惹禍,好像它對人世間的一切都已經看透,只是發出那種小心翼翼的嗚嗚的低號。它一邊哭還一邊不停地抽搐,讓人感受到它從心靈到肉體都經歷了怎樣的痛苦。

我相信人是無法體驗這種痛苦的。蕪城離我們那個地方有二百多公里,中間隔著好幾條河流和大片的丘陵山地,我想像不出羅蒂是怎麼找回來的。這一個多月,羅蒂肯定每一分鐘都在尋找,它不會放棄任何一點熟悉的氣息。但狡猾的人類把房子和公路都建得差不多,把每一輛汽車都造成轱轆和鋼鐵的聯合體,而且到處是可疑的燈光和討厭的石油廢氣。它肯定走過不止一座城市,走過不下幾千里,從一點點細微的差別中辨別方向,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區別真偽。它還必須忍耐飢餓和疲勞,躲避人類的追捕,因為像它那樣的體格和皮毛是無法不讓人生出貪婪歹毒之心的。它不敢停下來休息,不敢放鬆警惕,因為稍有鬆懈就可能遭到毒手。還有,就是它內心的煎熬,它想月月呀,這種思念每一分鐘都在折磨著它呀。它不懂貧窮和富有,也不懂高貴和低賤,更不懂文化和禁忌,它只相信一條,它只有一個家,只有那一種氣味才是它需要的,只有那一個人才是它的朋友。也許它還想到了月月的痛苦,也許它認為月月也像自己一樣在四處流浪,它不願意月月也受著同樣的煎熬。所以它只有不懈地頑強地尋找,現在它回來了,它怎麼能不嗚嗚地失聲痛哭!

後來小舅媽從震驚中清醒過來,說月月你先給它洗洗吧,你看羅蒂都成啥樣了?月月這才發現羅蒂形容枯槁,滿身污垢,毛髮粘合,後胯上還帶著一片血跡。月月說羅蒂你先吃飯吧,吃了飯我再給你洗。可是,羅蒂已經癱在那兒起不來了,嘴角流著白沫,一條腿不住地抽搐。再一細看,有一根小腿骨露在了皮毛外邊,已經發黑了。

月月一邊流著淚一邊給羅蒂擦洗,一邊擦洗還一邊讓羅蒂喝牛奶,一邊喝牛奶還一邊給它上藥、包紮、捆夾板。月月說,羅蒂呀羅蒂呀我對不起你呀,以後我倆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我明天就帶你去看腿好不好?羅蒂吃了喝了來精神了,爬起來打個激靈,然後又汪地叫一聲表示同意。

月月說,羅蒂你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帶你去買好吃的。羅蒂不動。月月拍它的頭說,羅蒂乖羅蒂聽話羅蒂你去先去睡吧。可羅蒂就是不動。在以前,月月只要發出指令,羅蒂就回它的小窩,她不讓羅蒂進她的房間。月月奇怪,四下裡看看,院子裡也沒有別人。月月問,你是不是想到我屋裡去?羅蒂不吭,但喘息分明粗重起來,目光變得警覺而且凶狠。

月月不知道,羅蒂一聲叫喚,把小舅叫醒了。小舅看見了羅蒂。於是小舅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怒火都有了發洩口,而且全部集中在羅蒂身上。於是小舅發了瘋一樣滿屋亂竄, 後來他抓到了一把鎯頭。舅媽本來想攔他的,可見到小舅兩眼血紅一副要吃人的架勢也嚇呆了,一個字也喊不出來。等月月明白這一切,小舅已經衝到了院子裡,羅蒂在月月身後狂吠不已。

小舅罵個不停:你媽了個X,看我不砸死你!罵著就攆著羅蒂要砸。

羅蒂開頭是要躲閃的,它在月月身後鑽來鑽去地躲。後來月月喊,爸呀爸呀,你幹什麼呀?我求求你呀!

但突然地羅蒂就不躲了,嗷地吼叫一聲就站住了,吐出了血紅的舌頭和尖牙,喉嚨裡呼嚕呼嚕噴出熱氣。小舅被這個動作弄得一愣。

月月知道不好,她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她想抱住羅蒂,可羅蒂閃開了。她想抱住小舅的腿,小舅也跳開了。她只好對著地面一下一下撞腦袋。她說爸呀爸呀你千萬不要砸呀,又說羅蒂羅蒂他是我爸呀你不能咬他呀。

這時小舅媽也衝出來了,對著小舅就一頭撞過去,說媽個X朱衛國,你把我們娘倆都砸死吧,我們都死了你就省心了。小舅這才清醒了一點。

當時夜已深了,這一家人的喊殺喊打和羅蒂的大嗓門驚動了不少人。也有鄰居過來勸架的,勸小舅息怒,犯不著為一點小事動肝火。也有說月月的,說月月不懂事,說這條狗的確不能再留了,留在家遲早是個禍害。

後來有人把丁師傅也叫來了,丁師傅答應這次一定把羅蒂送到江北,他保證是放生,絕不把它賣給任何人。而可憐的羅蒂並不清楚這些,不清楚人們和顏悅色的表面,不過是掩蓋謀殺。它只是縮在月月懷裡一下一下舔著月月的手。

最後的時刻到來了,人們把塑料編織袋交給了月月。月月想留羅蒂到天亮他們都不能答應。在父親和羅蒂之間她最終選擇了父親。

然而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也出現在這一刻:羅蒂一看見那個編織袋就警醒起來,它狂叫不已,後退著躲閃著。月月攏不住它,就流著淚說,羅蒂乖羅蒂聽話,羅蒂我給你找一個好人家。可是羅蒂再一次看見編織袋要罩過來的時候,它一口就咬住月月的袖子,月月一抖,被它掙脫了口袋,跑了。月月攆出去喊,羅蒂羅蒂,你聽我說!羅蒂就停下來聽她說,它腿瘸著跑得也不快。可是月月一追上,它就看見那只可惡的口袋,然後它就再跑。這樣她們從東村一路喊著追著,羅蒂一路聽著停著,一直跑到了廠區。在她身後跟著好幾十人,看著這樣的奇觀,聽著這樣淒厲的呼喊,他們誰也不覺悟。後來月月再喊它也不聽了,它一瘸一瘸地爬上了龍門吊。後來月月實在跑不動了,就趴在鐵梯上哭,說羅蒂羅蒂我錯了,我跟你走行不行?我不要咱爸了行不行?可是月月忘記了,她手裡始終抓著那只編織袋,這種形象她說什麼羅蒂都不信。這樣,羅蒂最後回過頭看了月月一眼,放開嗓門長長地吼了一聲,一頭栽了下去。

羅蒂是自殺身亡的,這點確鑿無疑。當時在場的有好幾十人,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羅蒂跳下來時是屈著腿,伸著頭,而且準確無誤,一頭扎進道岔鐵軌的結合部。當時人們費好大勁才把它的腦袋從道岔裡完整地扒出來。它把自己的天靈蓋撞得粉碎。

當時雖是深夜,可月正圓,光正亮,在場的人都看見羅蒂劃出了一條幾十米長的高空弧線,發出了沉悶的鈍響。雖是冬夜,清冷,可那條黑色弧線就像一把刀子,劈空一下就把人的胸膛豁開了,熱辣辣地喊疼。雖是人多勢眾,熱鬧無比,可那一刻竟都齊齊鉚在地下動彈不得,接著就是墳墓一樣的長時間的荒寒寂靜。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得到消息的。月月打電話說,你來看羅蒂一眼吧。我趕到時,月月嗓子已經哭啞了,裡外都透著冷漠。後山上聚集了很多人,都是來送羅蒂的。羅蒂躺在月月的五斗櫃裡。坑已經挖好了,旁邊有一塊木牌子,寫著:義狗羅蒂。我看見月月的毛毯蓋在羅蒂身上,它閉著眼,只有額頭的兩撮白毛還支楞著,像鮮亮的眼睛,像黑夜裡的星星,冷竣,高傲,威風不減。

山上風挺大,也冷。人們都是來看這條義狗的,並沒有什麼話要說。看過了,心事了了,就有人用鐵掀鏟土。然後那些土就一點一點把羅蒂固定在睡女山上,然後就三三兩兩地下山。有人輕輕歎息,說人不如狗啊,人真的不如狗啊。然後這句話就跟著寒風在山溝裡翻滾。

後來又有人抬槓,說人怎麼能跟狗比呢?人活得本來就不如狗嘛。

而好漢羅蒂已經聽不見這些了。它奔跑不止幾千幾百里,在荒原,在山嶺,在冰冷的城市間四處尋覓,不知經歷了多少痛苦,不知忍耐了多少殘害和陰謀,它遍體鱗傷,還被打斷一條腿。它終於回到了家,可是家裡人不但不收留它,不可憐它,反而二話沒有又要把它攆走。還用一條花裡胡哨的編織袋!這些人說盡了好聽話最後還是要拋棄它。任何一條有志氣有感情有尊嚴的狗都受不了,何況是羅蒂?它怎麼能忍受這樣的侮辱?怎麼能接受這樣的安排?與其再度被冷酷的人類拋棄,它還不如自尋了斷,在這個世界裡尋求徹底解脫。

那天小舅沒有來。他發起了高燒,一個人在家躺著。我猜他心裡也不會好受,他的暴行直接傷害了羅蒂,他不會沒有一點震動。如果說當時是發酒瘋,還有情可原,可現在羅蒂都死了,你還有什麼可怨的?小舅是一頭強驢,這是外婆和母親的一致評價,我小時候常聽她們這麼罵他。但小舅的悲劇很難用一個強字來說明。小舅不小了,出事的這一年整五十了。五十歲不是五十斤,怎一個強字了得?寫到這裡我已經很難表達我對小舅看法,我說過他那一代人的情感我理解不了。

下山時我們碰見了杜月梅。她拿著一束梅花,看樣子也是去祭羅蒂的。可迎面碰上了,總還是有點尷尬。杜月梅輕輕喊了一聲月月,說我對不起你。小舅媽哼一聲就走過去,但月月卻很大方,叫了聲杜姨。後來這兩個人凝視了一會兒,就慢慢走近,還摟在了一起。我覺得月月這一點就很不簡單,比老一代強。



月月從家裡搬出去了,搬到集賢街她那個小鞋鋪裡住去了。她說她受不了了,在家她眼一閉就能看見羅蒂的目光,那種最後回頭看她時的目光。她說那就像燒紅的烙鐵直插進腦袋裡一樣,眼一閉就痛。

舅媽也受不了家裡的冷淡淒清,也回娘家去了,說要過了年才能回來。這樣就苦了我們,我媽不能不去照顧外婆,還有躺在床上的小舅,我和父親只好兩頭蹭飯吃。

元旦之後,市裡突然下文要求所有的國營企業限期改制,先是3號文件,後來又是5號9號文件。我們報紙也公佈了國有企業產權制度改革實施細則,好像是突然之間,領導都睡醒了。我們主編說,這次是休克療法鐵碗推進!而且靚女先嫁,把靚女都嫁完了,看你那些醜女還動不動?

三九天,人人都熱得不行。先是幾家股份有限公司相繼宣告成立,走到哪都能聞到鞭炮的硝煙味。廣播電視裡也都是喜慶氣氛,歌詞是: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從頭再來。它們從原來的國有獨資,一下就變成了國有資本不控股或相對控股。這是幾家效益好的企業,通常被認為是市裡旱澇保收的鐵桿莊稼。此舉的引人注目之處還在於通過一次性補償,置換掉職工的身份。而且來勢兇猛動作乾脆:要求在十天內走完全部關鍵程序:員工購股、身份置換、召開首屆股東會、員工重新招聘、把企業資產一次性量化分配到人。給人的感覺是,在產權明晰、國退民進的大氣候下,無論怎樣化公為私都可以,可以,也可以。鬼子就要進村了,能撈一點就撈一點,趕緊把家給分了。

那天小舅是出來曬太陽的。他對外面的事情已經完全麻木,也不再感興趣了。眾叛親離和我媽的強大思想攻勢,使他徹底投降認輸。他現在惟一的想頭就是讓月月趕緊回來家叫他一聲爸。可月月就是繃著不理他,連我媽也說不動。月月對我解釋,這個傷痛是她的永遠,看來三五天是不可能修復的。小舅沒法子只有求外婆,但外婆是個徹底的好好主義者,拿著電話說了半天好,好。那頭月月早掛線了。

幾天的高燒讓小舅有點飄,明晃晃的日頭也讓他有點飄,後來他找到一隻小板凳,才順著牆壁慢慢坐下來。坐下來才發現,竹籬笆外頭圍了一圈人,而且人越來越多。這些全都是廠裡的老師傅、他的老兄弟,還有職代會的代表,他們居然不敢進家來,只是隔著籬笆牆跟他笑,想討他的好:好點啦老朱?你起來啦朱師傅?廠裡宣佈啦,出大事啦,朱……朱主席?
小舅把眼翻翻,不吭。

那幫人就七嘴八舌說,港龍公司已經進來啦,佈告都貼出來啦!

小舅把眼翻翻,還是不吭,

他們問:你不管了?

小舅說:我不管。

他們說,你真不管?

小舅說,我真不管。

他們說,你真不管我們就走了。

小舅說,走吧,走遠遠的。我要再管我就是你孫子。

後來他們急了,說那總得有人領個頭啊?我們該怎麼辦?

小舅說,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你們能過我也能過。

後來又有人罵,說日你媽朱衛國,你把大家都騙了又甩手不管了?

小舅就把眼翻白了,再也不吭聲。這樣人來人往,僵持到天黑,人們又把他師傅搬出來。倆老頭來了也勸不出個道道,只是干歎氣,完了,這個廠真的完了!小舅說,不是我不願管,可我管有什麼用?我算老幾呀?反正大家能拿128我也能拿128,我不信別人能過我不能過。

我媽對小舅的表現一百二十個滿意,在她看來只要小舅能頂住十天半個月,廠裡旗號一換,人們再怎麼鬧騰都沒用了。到時候小舅這個省勞模、副縣級幹部市裡不會不考慮的。再說鬧有什麼用?廠裡那麼多幹部,人家不出頭憑什麼我們要出頭?這年頭沒有是非只有利益,誰出頭誰倒霉。這個信念使她十分興奮,她決定要把這半個月當做一場戰役來打,住在小舅家不走了。她要看住小舅,她要保護小舅,她要為這個家庭在她退休前做一次輝煌的貢獻。儘管這個念頭在我,和我父親看來是可笑的,可她幹得十分認真。當然,在工作方法上她也有所改進,現在以表揚為主。她說:大頭哎,你這就對了,聽領導的沒有錯,錯了你也沒有責任,天塌了有大個兒頂著。

可小舅的回答卻是,放屁。然後回屋蒙頭大睡。

我媽愣了一會兒,笑了,說,放屁就放屁。然後把圍裙拍拍去做飯。

我猜想,我媽那幾天是幸福的。如果在自己家裡有人膽敢說她放屁,她不大鬧幾天決不罷休。可她是在小舅家裡,小舅罵她放屁她不但不生氣,她還笑了。她在小舅家裡高聲大氣:大頭你要吃乾飯還是稀飯?要不你還是吃疙瘩湯吧,疙瘩湯好消化!我認為這就叫使命感,在這個社會轉折的關鍵時期,她要像老母雞護小雞那樣把小舅塞在翅膀底下。一個在為最高歷史使命奮鬥的人,無論有怎樣的委屈,怎樣的辛苦,她都會很幸福。

由此我推論,小舅那幾天是痛苦的,因為小舅也有使命感。儘管我不清楚他腦子裡具體想些什麼(我的一言一行都受到我媽的監控,甚至我都不能和他通電話),可我能想像他那兩天的沉默並非心甘情願。這種沉默實際是在煽自己的臉。不是他不想站出來,而是他毫無辦法。

本來他的想法是,通過全廠職工簽名,來向上級表明態度,甚至走進法院。因為三千人的聲音誰都不能裝聽不見,因為這樣一來誰也不敢再說他不能代表三千人了,他也就不是嚇唬誰了。可是來簽名的不過一二百人,那他還能有什麼話說?還能有什麼辦法?這個冬天並不冷,可他覺著骨頭都凍酥了。

然而事情在起變化。誰都沒有料到,轟動一時的「礦機廠員工購股事件」就是在絕望中發生的。這個點子是由一個女人想出來的,這個女人叫杜月梅。

這是一個早晨,好像還下著小雨,很冷,杜月梅穿著白大褂撐著一把傘,從小路上慢慢走過來,她走到籬笆外頭喊:朱衛國,朱衛國!

我媽開頭一見是杜月梅,還挺高興,說進來吧,快進來,瞧外頭多冷。我媽為什麼歡迎杜月梅?這心理很奇特很複雜,也許她覺得這時候小舅特別需要杜月梅,只有杜月梅才能安慰小舅。也許她還有點陰暗心理,覺得反正小舅媽不在家,正好給他們一個機會。總之她非常熱情地歡迎了杜月梅。

可是杜月梅沒有進來,這個家她是不可能進來的。她說謝謝你大姑,我說幾句話就走。這樣小舅就隔著窗子和她說了幾句話。就是這幾句話,讓小舅突然站立起來,自此再也沒有人能阻攔他。幾句話是這樣的:

杜月梅:你真的就這麼算了?

小舅:不算了又能怎麼樣?

杜月梅:孬種,朱衛國你真孬!

小舅:不是我孬,是咱廠的工人太孬。

杜月梅:你放屁,咱廠搞成這樣是工人造成的嗎?

小舅:那是另一回事。

杜月梅:廠門口的公告你看了沒有?

小舅:我沒看,不看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杜月梅:你真該好好看看。員工購股是什麼意思?

小舅:還想讓工人掏錢唄,現在誰還願意掏啊,上當還沒上夠啊?

杜月梅:你說工人成了股東,工人自己說了能算,他們還願意不願意掏?

小舅:就是願意也沒用,現在誰還掏得出錢來?

杜月梅:不見得。說著她從懷裡摸出一個紅本子來,說:你忘了,咱廠是搞過房改的,誰家沒有這個東西?有這個東西,就能上銀行,抵押貸款!

小舅呆掉了,接著是渾身簌簌地抖。他說:你是說,拼了?

杜月梅眼睛亮著:拼了。

小舅:可是,可是……

杜月梅:可是什麼?

小舅:可是你願意拼,我願意拼,大家都願意拼嗎?

杜月梅沒有回答。她定定地瞧著小舅,瞧了好大一會兒,然後掉頭就走。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後再也沒有回頭。她舉著一把小花傘,碎碎的那種小花,在灰濛濛的煙雨中越走越遠。我相信,那一刻在小舅眼中,這是一團火,而且突然就燃燒起來。

後來我想,這種點子也只有杜月梅才能想得出來。這用信任解釋不了,用愛情也解釋不了(愛情沒有那麼偉大)。根本的原因是,這是一種在絕境中求生存的本能。只有一個瀕臨絕境的人,才會去認真思考、反覆盤點自己手中究竟還剩下一些什麼樣的資源。也許在她心裡不止一次想到過要拿房產證去換錢,她不止一次撫摸過那個紅本子,在她女兒要做手術的時候,在她一次次去霓虹燈下遊蕩的時候。可最終她沒有那樣做,可能這就叫天意。

我小舅那一代人從前的工資是非常低的,一個月只有幾十元。他們在那個時代被告知這叫低工資高福利,是由國家負責他的醫療、住房,和子女教育的。我想這是為了平等,因為集中起來的財富辦起了食堂、幼兒園、公費醫療、免費住房。這是低工資換來的,雖然不是很靈活的選擇,但畢竟是不花錢的。據說這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寶貴的資源。但接下來的事就很難解釋,有人來說,為了更好的生活出現,我們必須改革,房子要賣給個人,醫療要自己交保險,幼兒園和食堂要交給專門的公司管理。一個工人,忍受了幾十年的低收入,他創造的大部分價值已經變成了他的住房、公費醫療和幼兒園,這些東西本來就屬於他的。憑什麼要他們用嘴巴裡一點點扣出來的錢去買回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又有人來說,已經考慮到你們的貢獻,所以一間住房只要一兩萬塊就可以買下來,你們已經佔了大便宜了。可是按照當年的承諾,他們本該一分錢不花的啊。但他們還是把錢掏出來了,他們相信這叫陣痛,是必須為將來的好日子付出的代價。而現在,他們期盼的好日子並沒有出現,甚至連住房也要捨去了,他們要付出雙倍的價錢,買回更加屬於自己的工廠,買回屬於自己的勞動權力。

我認為小舅當時可能想到了這些,也可能想得不太清楚,他只能用兩個字來表達:拼了。我相信小舅當時兩眼是冒著火的,它們被一把小花傘點燃了,放出了異樣的光彩。小舅就是帶著這樣的光彩,拉開門衝了出去。

我媽一把沒有拉住,然後腿一軟就跌坐在地。

她捶著水泥地,喊到了嗓音破碎。大頭啊,你是找死啊——



我不清楚小舅這一次是怎麼發動成功的。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全廠工人都活過來了,各家各戶都在翻箱倒櫃找那個小紅本子。起碼他們都在思考,要不要購買廠裡的股權。也許這一次,大家都意識到了個人的危機。也許這一次,大家都覺著比上一次實在。也許股權二字,讓人們看到了自己的利益。也許,在限定時間內,允許員工購股是政府的號召。也許是小舅拿著自己家的紅本子作出了表率,也許大家覺得連杜月梅都捨得一搏,咱們還不敢搏?總之人人都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行動起來。

其實在工人心目中,真正的疑慮不是捨不得一搏,而是看不到前途。他們都算準了,上級領導是不會讓小舅這樣的人當廠長的。他說了不算,所以說什麼也等於放屁。誰願意冒著風險跟著說話放屁的人干呢?他們上當上得還少嗎?而現在就不同了,股權二字就意味著權力,意味著他們自己也能說了算,他們想讓誰當廠長就讓誰當,他們看著誰不順眼就把他擼下來。所以開大會的那天晚上,要不要以房產為抵押購買工廠的股權已經不成為問題,大部分人已開始有了信心,願意跟著小舅搏一把。他們更關心的是,你朱衛國究竟有什麼點子能讓工廠起死回生?頭一個問題就是這個。

那天我們報社去了十幾個人,畢竟這是本市最震撼的新聞。在這樣的時刻有人逆潮流而動,這比人咬狗還來勁。大會是在礦機廠的金砂庫開的,密密麻麻站了好幾千人。小舅他們幾個站在行車上,在探照燈下,人看上去渺小的很。

小舅說,我沒有什麼點子,點子靠大家出。但是我知道咱們廠是怎麼一天一天落到這一步的,知道了原因就不難想出辦法。另外我還知道咱是工人,咱工人賣的是力氣靠的是技術,只要有活幹咱就能把日子打發的快快活活。

小舅說,上哪找活幹?到市場上去找。我就不相信,咱們廠有這麼好的設備,這麼好的技術工人,在市場上找不到一口飯吃?搞不過一個街道工廠?搞不過一個鄉鎮企業?說到天邊我都不相信。

小舅說,胡七你們知道吧?他是我徒弟,是個沒出息的人。可就是這個沒出息的人,開了一個小廠,生產鐵葫蘆,賣到美國去了。現在他還要生產家用割草機,成了一家大公司。這些破玩意兒咱們生產不出來?

小舅說,我還知道一個竅門:隨便找一家外國公司,掛上外企的牌子,不要他真出錢,咱就可以免好多稅。如果產品能出口,咱還能退稅,繳多少退多少。你們知道為什麼外企的員工工資高?那都是咱們繳稅給他們開工資啊。他們拿了錢還不感謝咱,還笑咱沒有競爭力,不會經營!這他媽X還講理不講?

我的小舅,從來不是個能言善辯之士,我也從來沒聽他說過一段完整的囫圇意思。可這會兒他的清晰準確,他的生動犀利,有如神助。他足足講了半個鐘頭,一個磕巴都不打。從公司的組織到生產經營,從股東的權力到辦事的章程,他似乎早就想好了,他早就在等著這一天,等著這一刻。我甚至有點懷疑,本省又一顆企業家明星就這麼升起來了?這樣的結果絕對超出想像。

這是個真正激動人心的不眠之夜。幾乎沒有多少異議,就通過了拿房產證抵押貸款的辦法。惟一的疑惑是,這一切好像太容易了。根據以往的經驗,太容易的事,往往都隱含著危險。所以有人提出來,大家最好綁在一起共進退,如果出現意外不能控股的話誰都不要出一分錢。小舅說,那怎麼可能呢?還給大家解釋,這次改制是市政府下的文件,對礦機廠資產評估是財政局下的文件,要求員工在有效期內自願購股是廠裡貼出的公告,而且時間這麼緊,不可能說變就變的。接下來就是登記造冊,回家去拿紅本本,連夜干。

當然也有不同意見,那就是廠領導和準備入主的港龍公司,但在那樣的氣氛下他們的聲音是微弱的。白紙黑字,覆水難收,他們說了也是白說。他們原先也沒有估計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他們認為工人再也拿不出錢了,即使有錢也不敢往外拿了。他們不相信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實事求是地說,這麼大一個礦機廠估價三千萬,確實等於白送。但從市政府的角度看,由於國有資本存量太大難以賣掉,就乾脆採用「界定」的方式,把企業創建時的初始投資算作國有,而以後的投資和積累都被「界定」為法人資產。他們的想法是能撈回一個是一個。這種改革堪稱界定式改革。只是這麼一界定,龐大的企業資產便從國家帳面上消失並轉入內部人手中,再經優惠贖買,餘下的國有資產又縮水成了三千萬。原來人們心目中的幾代人積累起來的國有資產被大筆一揮就這麼界定掉了。

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漏洞。以礦機廠三千多職工計算,一個人只要拿出幾千元就已經取得了絕對控股地位。這樣的好事小舅他們也覺得不踏實,所以又連夜派人請律師,後來是委託了省裡一家著名的律師事務所來代理所有的公證、貸款事項。這樣到了第九天,差不多已經板上釘釘了,連貸款銀行都已經來廠實地調查過了,礦機廠職工集體購股卻成了一個事件!

原來的頭條新聞變成了絕對機密。

就在這天夜裡,市裡下發了29號文件。文件提出了本市正在進行的企業改制進程中實行「經營者持大股」的原則,並且強調要確保核心經營者能持大股。文件對股權結構作出了規定:在股本設置時,要向經營層傾斜,鼓勵企業經營層多持股、持大股,避免平均持股;鼓勵企業法人代表多渠道籌資買斷企業法人股,資金不足者,允許他們在三到五年內分期付清,亦可以以未來的紅利沖抵;在以個人股本作抵押的前提下,也可將企業的銀行短期貸款優先劃轉到企業經營層個人的名下,實行貸款轉股本,引導貸款擴股向企業經營層集中。 顯然,這就是針對礦機廠來的。他們就是要把礦機廠界定為內部人所有,在內部人中又界定老闆拿大頭,看你能怎麼樣?

市裡來傳達文件的那個人,把文件念完後,還笑著對小舅說,朱衛國同志,根據文件精神,你最少能拿3%啊,你以後就是大老闆啦。

小舅跳起來抓過那文件,抖抖地問:那以前說的都是放屁?

那人嚇得身子往後一仰,說你這個同志,怎麼能這樣說話呢?

小舅嗷地大叫了一聲,然後人就一點一點矮了下去。他想抓住那人的胳膊沒有抓住,然後就跪在了地上。然後他咚咚地給他們磕頭,說我求求你們了,無論如何請你們發發慈悲,把工人的房產證退給他們,還給他們,那是他們最後一點東西了。說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

那人說,你是個省勞模,還是個領導幹部,你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麼樣子?你不能文明一點嗎?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他後來撣撣袖口放緩了語氣:

你還是不是共產黨員?安?

小舅號啕大哭。

寫到這裡,我渾身顫抖,無法打字。我只能用「一指禪」在鍵盤上亂敲。我不能停下來,停下來我要發瘋。我也寫不下去,再寫下去我也要發瘋。

礦機廠事件和29號文件在報社內部傳達以後,我們報社也瘋了。他們說,這是有屎以來最臭的一泡屎,當今世界上哪去找這麼好的投資環境?他們說,工人也太無知了,這幫人也太無恥了,究竟有沒有長過牙(齒)啊?他們說,早知道這樣,大家都應該到國營企業混,一覺睡過來就是個百萬富翁。西門慶說得更絕,他說這就叫君要臣富,臣不得不富;父要子貧,子不得不貧。他托著腮撅著嘴,拇指惡狠狠地扣進下巴裡莊嚴宣告:寧贈友邦,不予家奴!

我瞧著西門慶那顆碩大的腦袋,發覺那裡面真的裝滿了智慧,就忽然像見到了救苦救難的菩薩。我說,求求你了西門大官人,你寫了那麼多苦難也給工人寫一點吧,為什麼不寫寫我小舅?我小舅真夠你寫的!西門慶怔著說,你真認為我應該寫?我說當然,你是寫苦難的高手啊。他說不對吧?我說怎麼不對?他說寫了你給我發表?我說你都成大作家了,我不就想借你的名氣用一下嗎?可是他身子一扭就進了廁所。我又跟進去求他,我說我給你磕個頭行不行?

他甩著他的傢伙笑起來,說你呀你呀你呀,你小子太現實主義了,太當下了。現在說的苦難都是沒有歷史內容的苦難,是抽像的人類苦難。你怎麼連這個都不懂?那還搞什麼純文學?再說你小舅都那麼大歲數了,他還有性能力嗎?沒有精彩的性狂歡,苦難怎麼能被超越呢?不能超越的苦難還能叫苦難嗎?

後來我說我聽明白了,沒事找抽,是挺苦也挺難的。你也能當主編了。



我離開報社半年以後的一個早晨,我正坐在工地的一堆鋼筋上吸煙,冷丁看見一個穿白大褂戴大口罩的婦女在路口賣早點。她喊著:珍珠奶茶,熱的,珍珠奶茶,熱的!

我心裡一動,就走過去。杜月梅見是我,也把口罩摘了下來。我說杜姨你還幹這個呀,說完了又有些尷尬。她說,不幹這個我能幹什麼?不過她很快告訴我:那個事我不幹了。於是我知道她們家小改已經出院了,失去了一條右腿。我們簡單聊了幾句就分開了,我還得去幹活,也不能耽誤她做生意。分手時她突然說:我信教了,現在心裡平靜得很。

我心裡又一動,有點好奇,就問:能不能帶我也去看看?她說行。這樣就約好晚上見。這樣,我又見到了另外一種生活。

杜月梅領著我去了一個居民點,那是教友聚會的一個點。杜月梅告訴我,礦機廠有不少人參加了教會。那天是大家為一個困難教友捐款,領頭的一個老太太說,某某姊妹家裡出了點事,大家想一想要不要幫她一把?大家說好的呀,要幫的呀。於是就有人把方桌抬到屋子中間,一個人把電燈關了,說,開始吧。然後就聽見有人在掏錢。又有人問,好了沒有?好了。然後燈又亮了,我看見桌上堆了一些錢。有十塊的有五塊的,也有二十的五十的。

忽然就有些感動,我說我也捐一點吧。杜月梅趕緊把我攔住,說這樣不好,在這兒幫人是用心幫,你這樣做反而褻瀆了主。然後就把桌子抬開,大家再也不提這件事。然後就唱歌:

為了我們的罪惡,他受傷
為了我們的正義,他挨打
因他受責罰,我們得健康
因他受鞭打,我們得醫治
我們是一群迷途的羔羊
各走自己的路
但我們一切的罪過
上主都使他替我們承當
哈里路亞,哈里路亞!

我不知道杜月梅心裡除了主以外還有沒有小舅,而我聽見這樣的歌只能想起小舅。我的眼睛模糊了,眼前飄起了漫天雪花。我不知杜月梅怎麼想,只知道自己並沒有平靜。

從我的住處望出去,巷口就有霓虹燈,燈下有一些女人在游擊。我知道杜月梅是退出去了,可又有千百個杜月梅站出來。我記起耶穌在山上的一個故事:眾人抓住了一個行淫的婦人,就把她抓去見耶穌,眾人都喊著:砸死她,砸死她!耶穌低著頭在地上寫字,好半天終於抬起頭來,說:你們中間誰認為自己是無罪的,誰就可以用石頭砸這婦人。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走了。

有時我也會思考,比如良知,比如正義,比如救贖什麼的。當然更多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想,只是為當天的工錢操心。其實我也想不了什麼,比如我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留在這座城市裡。

月月說,你不就是想看看人間嗎?這就是人間。月月說,富人的快樂都是相似的,窮人的痛苦各有各的不同,而且痛得稀奇古怪。月月不讀托爾斯泰,卻能說出這麼經典的話來,讓我很慚愧。

月月有時候也會來看我,來了就帶一包滷菜,把我灌得爛醉。有一天她突然小聲說,回家吧,我姑眼睛都快哭瞎了。說完就偷偷觀察我的臉色。當時心裡是刺了一下,可很快就沒有了那種感覺。我是下過決心要獨立生活的,我頂多有時間回去看看他們。我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我租的這間小閣樓很好,視野很開闊,只是有點漏,一到下雨就滴答,滴答,好像總在提醒我點什麼。提醒我什麼呢?

九月的一天,我給老闆押車,車過礦機廠的時候,心跳忽然加速,顫個不停,我就跳下來了。我看見礦機廠的大鐵門是關著的,門下長滿了蒿草,只有港龍股份有限公司的銅牌牌還掛在門外。銅牌上不知讓誰戽了一泡屎,是用那種小學生作業紙包著的,於是我就笑了。笑著笑著,淚就下來了。我突然明白,我之所以不走,其實就是在等待,我想等著最後一個結果。可是這個結果始終不來。

現在這個港龍公司的牌子雖然還掛著,可他們畢竟退出去了。那幾個領導雖然還是領導,可賣廠畢竟不那麼容易。因為據說現在上邊已經有了明確說法,禁止這種自己定價自己買的內部人交易。也因為小舅雖然不在了,但他的幽靈還在廠裡遊蕩,礦機廠還有三千多雙眼睛。也許那些人並沒有死心,他們也在等待,等著下一個機會。本市的企業改制依然成績很大很大,問題很小很小。29號文件再也沒有人提起,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事情就是這樣僵著。我也這樣等著。我相信礦機廠三千多職工也是這樣等著。

實際上小舅在那個29號文件宣佈的第三天就死了。死得很突然。但他沒有白死,他的靈魂一直守在礦機廠裡。他死的時候,礦機廠改制領導小組公佈的方案剛剛貼出來,還沒有乾透。在這個方案裡,朱衛國的名下寫著3%的股權。

我想正是這3%的股權,讓小舅徹底孤立了,崩潰了。在他看來,他做的一切不過是徹頭徹尾的表演。他惟一想做的事,就是趕緊把房產證還給大家。可是就這一點,他都沒有辦法做到。他們回答,你不是說員工自願購股的嗎?

他沒有辦法解釋,也沒有人再相信任何解釋。這是他第三次欺騙了他的老少爺們、兄弟姐妹。除了死,他沒有辦法證明自己。除了死,他也沒有辦法讓他們良心發現。事不過三啊。

他都已經那樣了,他就不能不這樣!

小舅自己砸死了自己,他為自己選擇了一種最好的方式。躺在空氣錘下,懷裡抱著腳踏開關,那一刻我猜他沒有猶豫。另外,此前他也過了一把癮:那台空氣錘周圍,扔了一地的酒瓶子,還有一堆新打的鐮刀和斧頭。鐮刀有長的短的,帶齒的帶鉤的。斧頭有寬的窄的,帶改錐帶撬爪的。我猜他站在火光裡,抿上一口酒,然後叮叮鐺鐺敲打這些東西的時候,是快樂的。因為那才是他真正熱愛的一種生活,那才是他身心舒暢靈魂飛昇的舞台。

臨死前他有沒有想到過羅蒂?也許他至死都不曾想過。其實他的方式正是羅蒂的方式,他的絕望正是羅蒂的絕望,他的命運羅蒂早就暗示給他了。

在最後一刻,他有沒有想到過他的姥爺,我的外爺爺?我猜他是想過的。因為那個素描畫上的人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就像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中看到了那個英雄。他嚮往那種生活。那個人肩上抗著鐵柵欄,身上中了十幾槍,可還喊叫著,讓他的獄友往外衝。

衝啊,衝啊,為了明天,為了下一代,為了……衝啊,衝啊!

我們得到消息已經是早晨九點多了。幾乎全廠人都到齊了,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全都擠在車間外面,當時正是大雪飛揚。

當時焦碳爐還沒有熄滅,小舅平躺在工作台上,穿著工作服和大圍裙,可是他的腦袋已經沒了。沒有了頭顱的身軀並不可怕,只是有點怪。

我媽撲上去喊:大頭啊,你怎麼這麼傻啊?不值啊真的不值啊!

月月抓著小舅的手猛煽自己耳光:爸呀爸呀,我對不起你呀!

那一刻哭聲震天,他的徒弟們一個一個撲通撲通跪在雪地裡,杜月梅也在他們中間,他們哭著叫著,師傅啊,師傅啊。

只有外婆一個人沒有哭。我們告訴她,小舅已經走了,小舅這回真的走了。外婆拉拉小舅的手說:好,走了好。我們跟她解釋不清,又不敢給她看小舅沒有頭顱的軀體。外婆就固執地認為大頭是去那兒了,說:走了好,那兒好啊!

那天的雪花出奇的大,一片一片都跟小孩手掌似的。雪花直直地潑下來,不一會兒就把大地給抹平了。那是憋了一冬的雪,所以才格外地激烈和肅穆,格外地莊嚴和潔白。

兩天以後,礦機廠把職工的房產證退還給了大家。五天以後,港龍公司宣佈撤出礦機廠。這年年底,也是這麼個下雪天,市裡忽然放起了炮仗,離過年還好些日子呢,居然辟里啪啦炸了一夜。後來才聽說,市頭頭被抓進去好幾個。

礦機廠也來了一個調查組。據說調查組講了兩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一個停產幾年的工廠能保養得這麼好(不知是什麼人,居然還去保養設備);二是沒想到礦機廠這支隊伍還是這麼整齊。

有這麼光明的一個結局,我想,小舅也該瞑目了吧。

曹征路
2004年寫畢於春節,6.26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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