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8日 星期二

中國近百癌症村的悲歌

鄧飛
《鄧飛博客》 (jushuixitian.blog.163.com/)
2009-04-27
鄧飛 ,中國《鳳凰博報》首席記者。
北京腳下死去的村莊
在距離天安門不過50公里的夏墊村,馮軍的女兒只是眾多污染受害者之一。

淪為「癌症村」以來,村裡一些富裕的村民搬去了鎮子或更靠近北京的燕郊,「走不了的人,只能在這裡等死」。村莊裡瀰漫著一種自棄的氣息,衛生巾、塑料袋丟得到處都是,狗、貓、牛等活物一趴就半天不動,了無生氣。

從繁華的首都乘車一小時來到村裡,似乎走入一個遺失世界。

只有污水汩汩流淌。從距馮軍家30米的金銘公司酸洗車間流出,通過地下管道流淌約500米,進入流經夏墊村的鮑邱河裡。

夏墊村東、西、北三面臨河,正處在鮑邱河的包圍之中,最多的時候有3000多人。2009年春天,這條河流烏黑,橫七豎八躺著幾根枯枝,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河邊沒有一隻活物,死一般寂靜。

10年前,這條河流還可以摸到魚,村民們在碼頭上洗衣。但一切在2000年後變成記憶。

鮑邱河源起廊坊三河、密雲界上,向南流經北京通州、廊坊燕郊、河北夏墊鎮包括夏墊村在內的多個村莊,最後沿東南方向經寶坻林亭口至八門城匯入薊運河。

2004年,大廠縣環保局在一份報告裡稱:夏墊鎮4個軋鋼廠、楊廣起2個造紙廠和燕郊的污水是污染鮑邱河的「主凶」。

環保局介紹說,兩個造紙廠都是熟料,所排出的水不含有毒有害物質。燕郊鎮和4個軋鋼廠都上了污水處理設施,並由專人進行管理,處理後的污水通過了省、市局多次的檢查和檢測。

如環保局所說,上述污染源都安裝了污水處理設備,且都達標,那麼鮑邱河的污染到底來自何處呢?縣環保局承認說,「可能出現治污設備運轉不正常、時用時不用、偷排偷放等現象」。

曾在軋鋼廠裡工作的村民舉報說,污水處理成本較高,軋鋼廠能不開機器盡量不開,外界卻無法監督。

鮑邱河由此變成一條令人生畏的河流。

村民左金興曾撈起一條死去的鯉魚,扔給狗吃了,狗當時就死了。從河裡抽取的河水令莊稼幾乎絕收。一些村民扛著玉米秸到縣政府上訪,稱河水殺死了麥子和玉米。

一個村民家的孩子被發現患有重度貧血,鄰居家的孩子也被確診是同一病症,血液裡發現了有毒顆粒。

2007年,有媒體公開了一張夏墊村的死亡不完全名單:在不到10年時間內,有30位村民死於癌症或白血病,死者年齡大約在55至60歲之間。鮑邱河沿岸的南寺頭村、馬坊、芮屯、趙溝子、諸各莊、韓家府、金莊、後店等村莊都有人死於癌症,且呈現遞增趨勢。

眾所周知的是,河流通過土壤的細孔和縫隙不斷對下滲透,污染地下水,而地下水在黑暗地帶漫遊運動,直接進入村民們的水井或者以泉水形式湧出。

2007年7月,大廠縣環保局局長常廣利承認,村莊的淺層地下水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

夏墊村之前共用一口80米深的水井,但發現了井水變紅,驚恐的村民們找政府出面處理。金銘公司出資打了兩口300米深的深水井。

作為安撫,金銘公司在夏墊村的莊稼地裡打了十幾口100米深的水井,抽取地下水直接用橡膠水管澆灌。村民們認定連接鮑邱河的引水渠今生今世再無可用之處,就在渠裡種上一排白楊。

最後的地下水
夏墊村開始深刻依賴地下水,村莊各個角落都寫著「打井」的小廣告。越來越多的地下水被抽取後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村民左瑞龍說,之前抽水澆灌兩畝地只需6小時,去年開始變成了8小時,村民由此增加了100多元的電費。

但最令環保專家們憂心的是,這條被深度污染的河流每一天都在累積新的化學物質,在空氣、陽光和水的作用下或可發生一些險惡、不為人知的毒效轉換和疊加,變成一個更危險的化工實驗場。

除開若隱若現的污染威脅,夏墊村是一塊窪地,每逢下雨,鮑邱河就會暴漲橫流,污水覆蓋整個村莊,令村民無處避難。

村莊為彌足珍貴的300米深井修了一間房子,上鎖,僱人定時向全村供水——夏天每日放三次,其他季節每日放一次。

這口井抽取井水後通過管道分送到村民家,未有淨化或監測,誰也不知道這口井的水是不是也被污染。但沒有人願去觸碰這個問題,左瑞龍說,如果這口水井都出了問題,村子就完蛋了,「現在大家都不願意去想」。

在關注飲水安全的學者眼中,夏墊村的水井故事再現了中國農民們被化工污染追逐的逃亡路數——在地表水被污染後,村民不得不抽取地下水,而地下水正在萎縮和處於險境。

一直關注中國農村飲水安全問題的清華大學黨委書記胡和平稱,中國大部分地區地下水超采現象嚴重,造成地下水位下降,農村已有的飲水井逐漸報廢。華北平原深層地下水超采區面積77153.35平方公里,占華北平原深層總面積的62.69%。

更嚴峻的是,地下水也在開始被漸次污染,夏墊村80米深的水井被廢棄,不得不向300米深的地下取水。而胡和平警告說,中國地下水污染到了極為危險的境地,特別是包括北京、天津、河北等省市在內的華北地區。

「癌症村」包圍城市
夏墊村只是中國被公開的近百「癌症村」之一。

1990年代以來,中國眾多城市的城郊接合部因為交通便利和勞力便宜而成為了工業區或者工業園,導入了化工、製造等污染企業,製造了大氣污染、水污染、土壤污染等問題。

長年的污染積累後,傷害終於爆發,2002年以來,「癌症村」、「怪病村」現象在中國各地頻頻出現,尤其高發於廣東、浙江、江蘇等經濟發展較快的省份,GDP增長和「癌症村」增加之間呈現伴生關係。近兩年來,更增添了向內地資源省份蔓延的趨勢。

這些「癌症村」集中處於工業區周邊或城市下游,形成對城市的一種恐怖的包圍。

大量的流行病學調查和毒理學研究證實,環境污染可引起人體急性中毒,也可導致慢性危害,具有致突變、致癌、致畸、致生殖障礙等遠期效應。

2008年,衛生部和科技部聯手完成的第三次中國居民死亡調查報告顯示:癌症已成為中國農村居民最主要死因之一,其中與環境、生活方式有關的肺癌、肝癌、結直腸癌、乳腺癌、膀胱癌死亡人數明顯上升,其中肺癌和乳腺癌上升幅度最大,過去30年分別上升了465%和96%。在未來20年內,癌症死亡人數可能翻番。

醫學界認為,目前已知80%的癌症發病與環境有關,尤其是與環境中的化學物質密切相關。

水是致命中樞。美國紐約史蒂文癌症中心研究員雷蒙對106名死於各種癌症的人的細胞研究發現:圍繞在癌細胞的DNA周圍的水與健康人細胞周圍的水的結構是不同的。

這就像圍繞夏墊村的鮑邱河已不是普通的河流。

2009年的全國政協會議上,部分政協委員再次呼籲,一直沒有建立水質監測體系的農村水源污染嚴重,嚴重威脅農民身體健康和生活質量。

胡和平批評中國飲用水水質標準較低,鄉鎮更低——以砷為例,目前中國判定砷超標的標準為0.05mg/L,超標人口為289萬人,如果按照WHO的水砷標準(0.01mg/L),我國砷中毒危害病區的暴露人口高達1500萬之多。

多方慫恿的污染
在法學界看來,環境污染健康損害侵權訴訟與普通的民事訴訟不同,涉及對科學技術和醫學發展的認知,污染與健康損害之間的因果關係難以確定。

至今還沒有權威的專門的環境醫學研究機構可以擔當起污染損害健康的認定工作。

北京大學醫學部公共衛生學院曾被寄予厚望,但教授潘小川說,受科學技術和醫學發展的限制,一些污染和傷害之間的因果聯繫無法揭示。

此外,醫學上往往只能確定污染是一個人致癌的原因之一,而中國現時審判規則講究的是單一性、唯一性,缺乏國外法庭對因果關係判定的靈活把握,一些顯而易見的污染受害者由此輸掉官司。

法學界一直指責中國針對污染損害賠償的現行法律不是滯後就是空白,造成了排污企業推諉,當地環保部門不作為,受害者卻無可奈何的維權困局。

中國政法大學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主任王燦發呼籲,中國應重新研究制定《環境損害賠償法》,明確環境損害的適用對像和條件、賠償範圍、賠償責任認定和環境損害賠償糾紛的行政處理及訴訟等方面,結束「法律不足」問題。

在現時管理框架下,一個企業易於被慫恿偷排私放。王燦發分析說,中國污水處理技術的落後導致一噸污水的處理費用要1.2~2.0元,一個工廠一天排放污水十幾萬噸,每天治理費用要十幾萬元,甚至幾十萬元。如果該企業偷排私放,即使被發現,在 2008年6月之前最多罰20萬元。加之中國《行政處罰法》規定「一事不能兩罰」——偷排私放往往被認定是同一個行為,企業只需要罰款一次,而可以排放一年,企業自然選擇放棄污水處理。

「就算是毒死一條江裡所有的魚蝦,只要沒出人命,在2008年6月之前最多罰款100萬元,現在最多罰款200萬元。」

另一棘手的缺失是,中國至今沒有建立環境公益訴訟制度,沒人有資格代表公眾擔任訴訟主體,就肇事企業破壞公共健康追究更嚴厲的法律責任。

在更多的時候,一些污染企業是地方政府招商引資的座上賓,且貢獻財稅保障「吃飯財政」的正常運轉,與政府形成親密關係。而環保部門是地方政府的一個下屬部門,難以制約污染企業。

等不起的制度改良
馮軍的兩年似乎展現了一個癌症病人的走投無路——無處求助,進而死路一條。對他們來講,現行各種制度不是尋求公正的路徑,倒是一堵無門可入的牆。

2000年代以來,中國開始重視農村,試圖建立一種農民個人、集體和政府多方籌資,以大病統籌為主的農民醫療互助共濟制度來解決農民疾病問題。2006年,大廠縣開始推行這一新型農村合作醫療,但包括白血病在內的11種重大慢性病在2008年1 月才列入合作醫療統籌基金補償範圍。

女兒逝世後,馮軍試圖去報銷部分醫療費用,被告知一些費用根本不能報銷,且一個人一年最高封頂是1.5萬元。

大廠縣對這筆統籌資金實行嚴密控制。截止到2007年8月16日,大廠縣共有4091人次享受了補償,補償金額共計78.4萬元,人均補償191元。

衛生部發佈的《2008年我國衛生改革與發展情況》透露,中國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合本年度籌資 710.0億元,支出429.1億元,累計受益3.7億人次。這意味著每人次的平均受益或醫療保障水平僅為116元。而《情況》同時表明,2008年前三季度,中國住院病人人均醫療費用為5446.5元。

有評論指出,中國力推的新型農村合作醫療醫療對農民的醫療保障作用,近似微乎其微。

而在「癌症村」,新型農村合作醫療更全然失去意義。

對農民集資辦醫療,馮軍不解:「為什麼工廠傷害了人民,還要人民自己掏醫藥費呢?」

2008年2月,中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修訂後的《水污染防治法》。歷經3年的艱苦博弈,終於明確縣級以上政府對本行政區域的水環境質量負責,並將水環境保護目標完成情況作為對地方人民政府及其負責人考核評價的內容。

環保部門得到了更多權力,也被明確規定應當接受民眾的委託,如實提供有關檢測數據。

民眾被明確了一些他們本身擁有的權利:任何人都有權檢舉污染損害水環境的行為,其中受害當事人有要求排污方排除危害和賠償損失的權利。

中國法律界的一些建議被採用,確定了舉證責任倒置制度、共同訴訟制度、法律援助制度、委託環境監測制度來支持受害者的維權訴訟。環境保護主管部門和有關社會團體可以依法支持因水污染受到損害的當事人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環保部稱,2008年下半年以來,中國推行「以獎促治」政策,投入5億多元優先治理各大流域 600多個環境問題突出的村莊。該部更制定了指導中國環境與健康工作科學發展的第一個綱領性文件——《國家環境與健康行動計劃(2007-2015)》,承諾到2010年,集中整治一批各地群眾反映最為強烈的「癌症村」,有效控制環境污染。

但新法實施大半年以來,未見整治污染有何等大動作,相反金融危機以來,拉動內需的要求,使各地環保部門投鼠忌器,本已漸成氣候的環境問責制度一時洩氣。馮軍和夏墊村村民困惑的是,鮑邱河至今還是一條臭水河流,未見大廠縣領導的官運受何影響。

一批人或被犧牲
這是一個容易被忽略卻迫在眉睫的問題——衛生部疾病控制司在2005年11月透露:中國目前癌症病人超過700萬人,且每年還在新增加約160萬至200萬人。但其中「癌症村」和農村癌症病人的具體數據是謎。

3年多過去,對此仍然沒有進行過任何稍微像樣的調查。馮亞楠的經歷表明,他們將在黑暗中死去。

2006年8月,國家環保總局科技司有關負責人承認,對「癌症村」等事件的調查範圍、深度和廣度遠遠不夠,甚至對很多環境事件根本沒有調查。他認為,正是未能全面掌握環境污染引起健康損害的基本情況和數據,才給環境污染與健康損害的因果關係的判定帶來困難,難以提出有效的應對措施。

時至2009年3月,環保部副部長吳曉青在第四屆東南亞與東亞國家環境與健康高層會議上說,環保部將投入更多經費開展重點區域、重點流域、重點疾病的環境與健康專項調查,摸清底數,找準問題。

有批評說,即便民眾耐心等待環保部門完成摸底調查,拿出數據,但新的一個問題是這一大筆救助資金從何而來。

如果對眼下農村癌症病人進行有生存意義的治療,將使勉強搭建起來的新型農村合作醫療體系頃刻崩潰。

在那些注定被拋棄的「癌症村」和馮亞楠這樣的癌症患者之外,還有大量替補進入黑名單的村莊和人名。他們等來了修訂後的《水污染防治法》這樣的新法和環保新政,卻等不及新政實施的冗長時差。

而環保部門和強勢的GDP部門之間的權力級差,更於不動聲色中決定了癌症村民們淪為犧牲品。 2009年3月,全國政協委員石見元在北京呼籲加大農村水源保護力度,政府要對逾期不能達標的企業採取關、停等嚴厲措施。但現實是,中國需要鼓勵企業們奮發圖強,和政府共度時艱,甚至新的勞動法被斥責為「不合時宜」而事實休克。

「來幾個記者有什麼用嘛?我們死定了。」夏墊村裡專門負責看管水井的左姓老漢如此哀歎。

2009年4月22日 星期三

中國一季度宏觀經濟數據讓人憂慮

俞飛龍
《俞飛龍博客專欄》
(http://yufeilong.vip.bokee.com/)

由於刺激經濟的力度前所未有,剛剛公佈的中國一季度宏觀經濟數據受到了社會空前關注,並在網絡上遭到網民激烈抨擊,在他們看來,這些數據顯示出,中央為應對危機投入市場的巨量貸款,並沒有達到預期,反而成為市場主導者嘴裡的盤中餐——危機成了富人以更小的代價繼續牟取巨額財富的一場豪宴,而中國的經濟基本面則在進一步惡化。

2009年前三個月,中國金融機構投入市場的人民幣新增貸款分別為1.62萬億、1.07萬億、1.89萬億,總額達4.58萬億元;廣義貨幣供應量M2同比增長25.51%, M1同比增長17%;海關代征進口環節增值稅和消費稅 1,578億,關稅 337億,出口退稅 1,861億,實際收入僅為54億元;全國財政收入14,642.05億元,同比減少1,329.29億元,下降8.3%;人民幣存款1月增速為22.98%,2月為23.01%,3月為25.73%;一季度新增人民幣存款5.62萬億,同比多增2.98萬億,3月末人民幣儲蓄存款突破50萬億,達52.26萬億。

但是,巨額的流動性的注入,並沒有在一二產業得到回應,1至2月全國累計發電量4,883億千瓦時,同比下降3.7%;3月同比下滑0.7%;更為嚴重的是,一季度CPI,降1.1%-1.3%, PPI,降5%-6%,而在CPI,降、PPI出現歷史性的雙降的同時,全國70個大中城市房屋銷售價格3月環比卻出現小幅上揚,轎車銷量突然增速。

這一組數據透露出了這樣幾層意思:為應對危機,中國政府對市場注入了巨量的流動性,但從發電量、進出口、全國財政收入、CPI、PPI這幾方面的數據看,這些巨額資金並沒有給製造業和普通消費市場帶來轉機。另一方面,雖然製造業和普通消費市場沒有得到明顯改善,但整個市場的利潤卻在CPI、PPI雙降的情況下迅速增加(存款數額在迅速上升),一些昂貴消費品市場反而在危機中得以強力啟動。

這其中,有幾組數據值得特別關註:

在海關代征進口環節增值稅和消費稅為1,578億元,關稅為337億元的情況下,海關的出口退稅額竟高達1,861億 ——大約兩個月前,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表達過這樣的觀點:有「廉價品」別稱的中國製造未來出口的曲線變化,主要關乎的不是價格,而是各國政府對消費品進出口採取的貿易立場。用「出口退稅來刺激產品出口」的說辭,不過是資本代言人借助危機對政府和國民的一種敲詐。但是,這組數據顯示出,中國出口商成功地利用了這場危機,將中國變成了為他們提供免費午餐的加工場,將海關變成了他們廉價的打工仔。

在全國財政同比下降8.3%的情況下,政府財政支出卻猛增34%,顯示出政府行為不具有可持續性。

在M1暴增25.51%,M1暴增17%的貨幣環境下,CPI卻連續數月下降,顯示出流動性暴增的市場在繼續對農民形成打壓,而這必然會加劇中國社會本來已經十分懸殊的貧富分化。加大社會不公,並讓本來已經十分脆弱的社會生態變得更加脆弱。

房地產首次出現反彈,意味著新注入市場的流動性,正在流向這個積蓄著「中國次貸危機」的產業。

在投資、出口、勞動力規模、生產用電和PPI連續數月下降的情況下,存款數額卻在迅速增加,意味著新注入市場的流動性,已經遭到瓜分,已經變成了市場主導者們的囊中之物。

在正在全世界蔓延的危機中,中央往本來存在流動性過剩的市場注入巨額的流動性,除了應對外界形勢(美、法、德、日、英等國都在大規模往市場注入資金),規避匯率風險外,也有「放水沖掉最近幾年經濟運行中產生的泡沫」的意圖。但是,一季度的宏觀經濟數據卻顯示出, 市場主導者分享了政府端出的「解危大餐」。甚至分享的方式是繼續以非法的交易等手段吹大房產泡——不但沒解危,反而在增大經濟運行風險和社會矛盾。

很大程度上,中國的救市方案,具有很濃的「歐美特色」——將「救市」理解為「救資本」,這裡面有一個簡單的邏輯錯誤:正是因為資本的貪婪(已為社會共識)才導致了這場危機,注入龐大的流動性去救「資本」,豈不是在加深危機?為什麼我們在危機中還要擺出「抱住資本大腿不放」這個並不理智的POSS呢?

2009年4月15日 星期三

務實看醫改

胡舒立
《財經》雜誌
2009年第8期
2009年4月13日
「新醫改方案」提供的醫療服務與保障不會是「普及公費醫療」,也不會是「全民大包干」
春城無處不飛花的時節,「新醫改方案」終於公之於眾。這套國人翹首經年的方案包括兩份文件,一為《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的意見》,一為《醫藥衛生體制改革近期重點實施方案(2009-2011年)》(下稱《方案》),共計2萬餘字,可稱既具綱領性又有操作性,輿論反應相當積極。

我們為「新醫改方案」出台感到欣喜和欣慰,但同時認為,需要強調對於醫改期待的理性態度。須知,人的就醫機會與權利,涉及生與死,是很容易情緒化的話題。而理性務實既是「新醫改方案」獲得執行力的保障,也是未來構建更理想的醫療保障體系的前提。

相對於中國目前的醫療保障和服務水平,「新醫改方案」無疑將帶來顯著的進步。雖經改革開放30餘年,中國取得經濟上的巨大成就,但是,民眾醫療保障面過小,衛生總費用中個人支出比例過高,醫療衛生服務供應不足,已成公認的制度性缺憾,由此形成的「看病難、看病貴」近年來更使人詬病不已。

此次新醫改啟動,強調健全基層醫療衛生服務體系,逐步實現公共衛生服務均等化,並明確醫保覆蓋將遍及城鄉;政府將以8500億元新增資金,主要用於補充城鎮普通居民和農民的醫療保障,用於縣、鄉、村和城市社區的醫療衛生設施和人員隊伍建設,且將向中西部重點傾斜,確屬重大改進舉措。方案制訂得具體,有步驟、有指標、有時間表,完全可以想見,經2009年-2011年三年落實後,公眾享受基本醫療保障和服務的局面會有明顯改觀。

縱如此,仍不可期待過高。這不僅因為「新醫改方案」的落實本身仍需耗時耗力,更重要的是,縱使方案按第一階段計劃全部落實,其提供的醫療服務與保障仍然只能是有限的,與某些人主張的「普及公費醫療」、與某些輿論熱炒的「全民大包干」差得很遠。

以醫療保障為例。中國目前實行四種形式的醫療社會保障,即「公費醫療」(主要適用於公務員和部分國有事業單位)、「城鎮職工基本醫療保險」、「 城鎮居民基本醫療保險」和「新型農村合作醫療」。除「公費醫療」系指國家出資外,職工醫保是由企業和職工共同繳費,而城鎮和農村居民的醫保均以受保個人自願出資、國家補貼的方式完成。因種種原因,目前後三者,特別是城鄉居民的保障覆蓋面相當有限。

「新醫改方案」注重完善醫療保險制度、擴大覆蓋面,提出三年內城鎮職工和城鄉居民的參保率達到90%以上。在實踐中,城鎮職工參保具有強制性,能否達標在於參保規定的執行力度和廣度以及政策本身的可操作性;城鄉居民參保繼續遵循自願原則,國家從明年起將增加補貼至每人每年120元,不過參保仍需個人繳費,可能還會有一些人不願加入。也就是說,實施「新醫改方案」,保險覆蓋面將得以擴大,但還會有一部分人留在社會保障體制之外。

進入醫療保障制度,當然意味著看病可以報銷。但除公費醫療的受益者外,其餘三類保險的對象都將面對報銷上限約束。《方案》提出,要「將城鎮職工醫保、城鎮居民醫保最高支付限額分別提高到當地職工年平均工資和居民可支配收入的6倍左右」,而新農合則可「提高到當地農民人均純收入的6倍以上」。目前,全國農民的人均年純收入僅4761元,西部地區約為3000元,以此推算,農民,特別是貧困地區的農民遇有大病重病,醫療費用的缺口仍然相當巨大。

現在還有一種輿論偏差,將「看病難、看病貴」歸咎於醫院及其營利動機,幻想醫改方案一旦出台,能有個辦法「管住」醫院,從而讓看病的價格迅速降下來。

醫院運行機制、醫療資源佈局乃至醫療定價,都是複雜的話題,此處不展開談,不過從「新醫改方案」也可以知道,「以藥養醫」是看病貴的主因之一,但「藥品加成」是國家大幅降低投入後讓公立醫院自謀出路的辦法,怨不得醫院本身,「解鈴還需繫鈴人」。此次《方案》只能「逐步將公立醫院補償由服務收費、藥品加成收入和財政補助三個渠道改為服務收費和財政補助兩個渠道」,而且在逐步取消藥品加成後,醫院由此減少的收入還要「通過增設藥事服務費、調整部分技術服務收費標準和增加政府投入等途徑解決」。如此一增一減,醫改方案沒有也不可能承諾醫療服務的費用會有大幅下降。

其實,只要承認醫療技術進步意義重大,就應當承認,醫療費用的上漲才是必然趨勢。健康經濟學表明,醫療費用的上漲是一種特殊的產業現象,其技術進步往往帶來費用的增加而非節約。在西方,醫療費用的上漲超過國民收入增長是一種常態。立足中國國情更應當看到,解決看病的難與貴只能是相對的;而惟有加快推進多元辦醫格局,確保醫療衛生服務的充分和競爭,同步建立合理有效的監管框架,醫療費用的合理化才是可期的。

細心人不難看出,「新醫改方案」將分兩步實施:至2011年,可「明顯提高基本醫療衛生服務可及性,有效減輕居民就醫費用負擔,切實緩解『看病難、看病貴』問題」;至2020年,將「人人享有基本醫療衛生服務,基本適應人民群眾多層次的醫療衛生需求,人民群眾健康水平進一步提高」。我們期望改革目標能夠順利實現,這意味著十年乃至更長時間的不懈努力。緣此,我們愈發主張今天的醫改期待能夠理性而務實。■

2009年4月14日 星期二

東莞民工堵門討欠款遭圍毆,警方稱不便介入

中國工人研究
2009年4月14日

事發萬江一工地,五人被打傷
因開發商拖欠數百萬工程款,昨日上午,5名工人前往討錢時躺在該開發商所承包的工地門口,不料卻遭到30多名保安圍毆。據悉,萬江街道的城建辦已經介入協調。

【工人】上門討款遭毆
昨日上午9時許,記者趕到位於萬江的事發工地時,發現約有30名保安分別把住工地的兩個出入口,而4台大型攪拌混凝土車也停在臨近工地入口的莞穗路旁,據司機講,攪拌車屬於市建業混凝土有限公司,上午8時許,他們公司派出5個工人和4台攪拌車到該工地討要工程款,但沒想到,錢沒有討到,工人反被保安打傷。

記者在萬江醫院發現,有5名被打的工人被送到了醫院,其中工人侯連富,臉頰血腫,神志不清,被緊急送往市人民醫院做CT。

據討錢工人劉先生介紹,「我們當時要不到,就躺在工地大門口,沒想到工地的30多個保安就衝上來,對我們拳打腳踢,我們幾個都是皮外傷,但傷得最重的侯連富當場就吐了血。」

「從2008年11月起,開發商及承建商已經欠我們混凝土款達到數百萬元,在繼續拖欠我們貨款的情況下,居然還用現金到其他混凝土公司提貨,我們只好派人上門討債,並不讓混凝土攪拌車進門。」建業公司負責人說,「沒想到他們直接把我們的人打傷了,我們準備向法院討個說法。」

【開發商】他們已經堵過一次
開發商方面的負責人則表示,「他們已經堵過我們一次,讓我們沒有辦法按期施工,施工方意見也很大,對於這種讓工人躺在我們門口的非正常手段,我們實在沒有辦法。」

【警方】城建辦已介入協調
在事發現場處理爭端的萬江派出所劉所長說:「經我們調查,是建業公司的工人躺在工地門口不肯走,保安上前驅趕時,雙方發生了暴力拉扯動作,我們也及時進行了制止。」

劉所長還介紹,「由於雙方涉及經濟糾紛,所以公安部門不便介入,而萬江街道的城建辦已經積極協調。」

重慶一紡織廠三百工人堵路

新華社
2009年4月13日

重慶三峽庫區的大型紡織工業企業——重慶涪陵金帝集團部分職工因工資問題,傍晚堵塞工廠前面的公路。

新華社稱,截至晚上九時,工人已經將公路阻塞,維持秩序的公安民警未與工人發生衝突。

該社稱,約三百餘人用金屬擋板將涪陵城區的涪清路堵塞,由於這是一條主幹道,兩頭的汽車排起了上百米的長龍。

堵路的工人說,他們都是涪陵金帝集團的職工,因為有三個月沒有拿到工資,生活沒着落,孩子要上學,所以只有堵路引起政府的重視。

涪陵黨政部門稱,涪陵金帝集團目前正在改制,因此有兩個月的津貼未發放,有部分工人可能對此不滿意。

涪陵金帝集團始建於1982年,屬國有大型紡織工業企業,擁有自營進出口經營權。企業佔地60萬平方米,員工6500餘人。

2009年4月11日 星期六

「毛時代」:兩極分化的集體記憶

——以新華網發展論壇深水區的相關話題為中心的研究
方可成

^^^^
方可成 ,北京大學新聞學院本科生,辦有《绝版青春》博客站 (www.fangkc.cn)。
今天是清明節,許多人祭奠逝去的親友,另一些人則利用節日寄托對公眾人物的哀思。來自人民網的消息說,今天,到毛主席紀念堂憑弔的人排起了長隊,蜿蜒數百米。截止到中午12點,已經有4萬多名群眾來到毛主席紀念堂參觀。

懷念毛主席,是改革開放以來一直存在的現象。今天出現在毛主席紀念堂前的長隊,讓我想起自己上學期末撰寫的一篇論文,主題是網民對毛澤東時代的集體記憶。年初的時候老師聯繫了幾家學術期刊,都嫌題材「敏感」不敢發表。既然如此,我就摘編發在自己的博客上吧。

一、緒論

1、選題的背景和意義
改革開放30週年的紀念浪潮剛剛過去,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政策被官方高度評價,「深化改革、擴大開放」被定調為下一步發展的主題。自 1978年開始,中國與「毛時代」訣別已經超過30年——這意味著,如今30歲以下的年輕人,對毛澤東時代都不再有直觀的體驗。然而,在官方話語不斷強調延續「鄧時代」路線的同時,中國民間卻出現很多懷念「毛時代」的聲音。在30歲以下人群占68.6%的互聯網上,這種聲音也並不鮮見——甚至可以說,比較常見。以新華網發展論壇為例,幾乎每天都有關於「毛時代」的探討和爭論發生。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引用該論壇一位網民在帖子中的話來說:「『回憶』(毛澤東時代)者中,大多數人並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哪來什麼『回憶』?為什麼要來一番所謂的『回憶』?」

那麼,在改革開放已經進行了30年的今天,對於網民來說,他們心目中的「毛時代」是怎樣的?是苦難的地獄,是美好的天堂,還是其他?他們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記憶?網絡這種媒體在其中起了怎樣的作用?研究這些問題,不僅能夠瞭解當今網民對「毛時代」的觀點,也能通過對於歷史的集體記憶,反觀他們對當下中國現實的看法。

2、研究的對象和範圍
本文所稱的「毛時代」,全稱為毛澤東時代,具體是指從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到1978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共30年的時間。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雖然毛澤東本人於1976年9月9日去世,但從1976年到1978年,中國仍然籠罩在毛澤東的影響下,可以被納入「毛時代」的範圍。

另外,「毛時代」和以下概念可以視為等同:計劃經濟時代,新中國的前30年。

本文的研究選取「新華網 - 發展論壇」的「深水區」為研究樣本來源。該論壇隸屬新華網,創建於2001年2月28日,目前已發展成為國內最具權威性、最有深度和影響力的論壇之一。「深水區」是其中一個以進行深入討論為主要目標的子論壇,要求主帖達到500字以上才可發表,並有版主值班「刪水」,因此能夠較為集中、深入地反映該論壇網民的觀點。

從2008年10月2日至11月27日的8周之內,我們對新華網每週最熱門(即回帖量最多)的5個帖子進行了監測。在這40個帖子中,與對「毛時代」的回憶與評價直接相關的有5個,占12.5%,這也反映出該話題是新華網發展論壇的一大討論熱點。

時間

主題

回帖數

第一周

毛澤東時代與改革開放年代沒有可比性

171

第四周

全國最高毛主席塑像竣工高20米方圓5公里可見

158

第五周

我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認識也是不斷反思的結果

617

第六周

為什麼總有人懷念計劃經濟?

455

第七周

為什麼許多百姓真誠地懷念過去?

451


本文就將以這5個主題帖為研究對象,在剔除水帖和無關帖之後,研究這些帖子所反映出的網民對「毛時代」的集體記憶,以及產生這種記憶的原因。

當然,僅以一個論壇為樣本來源的研究是非常局限的。因此,本文的研究結果僅能反映新華網發展論壇的情況,不足以概括網民全貌,但可作為一個重要參考。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本研究僅以展示人們對這段歷史的集體記憶,並分析背後的原因為目標,並不試圖探究歷史的「真相」究竟如何。(這方面的事情還是交給歷史學研究者去做吧!)

3、研究方法
本文的主要研究方法是:對選取出來的帖子樣本進行文本分析。其中,既會用到量化的分析方法,又會用到質化的分析方法。

二、兩極分化的「毛時代」記憶

在新華網發展論壇的網民眼中,已經過去30餘年的「毛時代」究竟是什麼樣子?

為了獲取總體的情況,本研究對樣本的5個主題共1857個帖子進行了編碼,在剔除與「毛時代」無關的討論以及重複的帖子、灌水的帖子後,將發帖者在帖子中對「毛時代」的態度分為「正面評價」、「負面評價」和「中性評價」三種,結果如下圖所示:

可以看到,在新華網發展論壇深水區,網民對「毛時代」的看法以正面為主,佔據了近七成的比例,此結果與研究者樂媛對人民網強國論壇的分析相近,這也說明新華網發展論壇和人民網強國論壇在政治傾向上有很大的接近之處。(樂媛在題為《網絡BBS論壇政治討論中的左右意識形態與派別劃分——基於「強國論壇」與「貓眼看人」的對比研究》的研究中,對「強國論壇」的帖子進行了抽樣分析,結果顯示:75%的帖子呈現出「左派」的傾向,9.5%的帖子傾向「右派」,8.5%帖子的是中間派,7%的帖子無涉政治傾向。如果我們簡單地將「 左派」與正面評價「毛時代」劃等號的話,這組數字和本研究得到的數字是比較接近的。樂媛的此研究發表於2008年新媒體傳播學年會。)

具體到這近千個帖子的文本當中,可以鮮明地感受到「極化」的現象。支持和反對「毛時代」的兩派網民似乎自動形成了兩個對立的陣營,他們對「毛時代」的記憶相距甚遠,甚至常常處在兩個極端。

例如,有網民在回帖中這樣形容「毛時代」:

我們曾經擁有過那樣一個時代:
那是一個窮苦人剛剛翻身,經濟基礎還十分落後,百廢待興的時代;
那是一個人民生活還不富裕,但大家充滿理想,樂於進取,甘於奉獻,人們精神面貌煥然一新的時代;
那是一個不愁工作和沒有下崗失業的年代;
那是一個每個窮苦的人都可以挺起脊樑的時代;
那是一個不容許列強欺辱,不媚富國,對強盜敢於說不,對弱國不歧視 ,真誠團結和幫助的時代;
那是一個人人可以監督,人人都敢於監督,人人都能夠監督,見到貪官壞人,人人喊打的時代;
那是一個黃賭毒沒有市場,小人沒有市場,自私自利的人沒有市場,踏實肯幹的人受尊重的時代;
那是一個不怕做好事沾上是非讓人倒霉的時代;
那是一個吃什麼用什麼都讓人放心的時代;
那是一個不用經常吃吃喝喝請客送禮才能辦事的時代;
那是一個沒有防盜窗、防盜門、防盜鎖、防盜網的時代;
我們老百姓真心懷念毛主席。

但在另一些人眼中,這個時代卻呈現出完全相反的形象。本研究在近千個帖子的文本基礎上,對新華網發展論壇網民眼中的「毛時代」進行了梳理,歸類如下。

1、貧窮飢餓的時代,富裕無憂的時代
在一些網民的記憶中,毛澤東時代的經濟發展水平落後,人民生活貧困,常常掙扎在溫飽線上,發生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的大饑荒即是明證。有網民在帖子中說:「中國是饑荒之國,中國的災荒、饑荒發生之頻繁、為害之大為世界之最……然而,沒有哪次饑荒像1959-1961年這次波及範圍廣、死人多。據統計,這三年非正常死亡人數很可能超過三千萬,相當於二戰中國死亡人數!」另一位網民說得更嚴重,他認為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中國餓死了6000萬人——兩個數字足足相差了一倍,這也反映了個人記憶的隨意性和不精確性。

即便拋開「自然災害」的特殊時期不說,「毛時代」的老百姓在平常日子裡的生活在一些網民看來也並不好過。有人認為那時「天寒地凍,沒有書讀,也沒有褲子鞋子穿」,有人認為百姓「窮的叮噹響,連一盒洋火(火柴)都買不起,家家都用磚頭大小的打火石,利用摩擦發熱的原理在被窩裡取火做飯」,還有人諷刺說那時是「極佳的減肥環境,到了60年代,很多老人都提前燈枯油盡了,全國就只有一個『紅光滿面,神采奕奕,身體非常非常健康』的老人了。」

然而有意思的是,這樣一段「貧窮飢餓」、「不堪回首」的日子,放到另一部分網民眼裡,就陡然翻身成了「富裕無憂」、「令人留戀」的時代。

「工作穩定,不愁住房,不愁上不起學,不擔憂看不起病」,這是證明「毛時代」並不貧窮的主要理由。儘管那時人們的收入很低,低到只有幾元、幾十元,但 「讀書、看病要很少的錢,理發等不要錢,糧食菜有公家分給的,種子農藥化肥是公家的事,種田是不用掏錢的。」有網民認為,比起現在「連進廁所都要拿錢 」,30多年前人們的生活實在算不上「貧窮」,甚至比現在都寬裕。更極端的說法是「應該說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比皇帝好!」

正因為「毛時代」的很多東西都是「公家」分配的,因此有網民提出:對那時人們的收入應該有更「公允」的評判:除工作收入外,還應加上國家政策給予的補貼,並加上「在我國實際沒有計算,而在國外計算」的消費支出,「這樣才是毛時代的真實收入」。該網民認為,如果按照這樣的標準計算,那麼「毛時代」的中國人可以算得上「富裕」了。

為了證明這一點,有網民甚至算過一筆帳:「那時的羊肉0.4角一斤,我家的收入是56.5,能買140斤多點。現在羊肉15元一斤,我的工資是是1500,正好買100斤羊肉。」

還有的網民從另一個角度進行了貧富的對比,他問道:那時工人有就業、養老、教育、醫療等保障,這些值多少錢?百姓安居樂業,值多少錢?自然生態和環境未遭破壞,值多少錢?人的健康,值多少錢?社會和諧,值多少錢?官民平等,值多少錢?在他看來,這些東西「其實就是財富!」

對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發生的饑荒,也有不少網民有不同的看法。一種說法是「民國時期的饑荒可謂家常便飯,無日無之」,所以新中國的饑荒已經算是非常非常少了。另一種說法是,「『三年非正常死亡人數很可能超過三千萬』的說法出自當年法國出版的一本反共書籍,早就沒人相信了。」有網民還以自己的經歷作為證明:「老夫60年正在上高中,而且是在受災嚴重的地區讀書。我能給年輕人講的是,沒親眼見過,甚至沒有聽說過餓死人。文革時見到過一張大字報,『XX地區餓死一萬多人』,引起震驚。為此,我還去這個地區調查過,結論是:聽說有人餓死,但沒親眼見過。」還有網民引用名人的話為佐證:「蒙哥馬利訪問結束後,斷言,中國並沒有如西方所說的那樣有餓死人的現象,恰恰相反,他所看到的都是朝氣蓬勃的景象。」

一端是貧窮、餓殍遍野,一端是富裕、安定無憂,這是「毛時代」在新華網發展論壇網民記憶中「兩極分化」的表現之一。

2、停滯的時代,發展的時代
「毛澤東不懂經濟」,這是不少網民的觀點。在他們的記憶中,這位開國領袖軍事才能過人,但建國後的經濟建設很糟糕,使中國的發展陷入停滯。

因此,有網民感歎道:「假如沒有『大躍進』的波折,假設不搞十年『文革』,安心發展經濟,假如毛時代的經濟政策更符合規律一些,中國的經濟可能會是另外一番景色。」另一位網民則舉出了更為具體的數字:「由於『文革』的破壞,僅1974年到1976年,全國就損失工業總產值1000億元,鋼產量2800 萬噸,財政收入400億元,整個國民經濟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但另一些網民則認為,「毛時代」的中國非但沒有停滯不前,反而取得了巨大的發展,其中尤以重工業建設和科學技術的發展最為成功。有網民在帖子中說:「 經過毛澤東時代的短短三十年,中國實現了從農業國到偉大工業強國的歷史性跨越。……到毛澤東去世前夕,幾乎所有西方有的中國都有了。天上有噴氣式飛機,地下有汽車、火車和輪船,衛星、導彈、原子彈樣樣俱全……中國有自己的製造業,幾乎什麼都能夠製造。而中國的工業化基礎正是毛澤東為中國人民奠定的。」

「白手起家」是網民認為毛澤東在經濟建設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另一個重要原因:「發展本來就是正反饋,越來越快,過去50年代造鐵路要車沒車,要油沒油,要鋼沒鋼,全是白手起家,與現在造鐵路完全是兩個概念! 」

一端是經濟遭受重創,發展陷入停滯,一端是建設成就巨大,科學技術發達,這是「毛時代」在新華網發展論壇網民記憶中「兩極分化」的表現之二。

3、特權橫行的時代,公平誠信的時代
在論證「毛時代」的「富裕」時,有網民提到「上大學免費」,但立馬有跟帖者說:那時能上大學的只是「極少數極少數,精英之中的精英」。無獨有偶,另一位網民也略帶諷刺地說:「如果我有親戚是領導,我一定希望回到那個時代」。

在這些網民的記憶中,「毛時代」是一段缺乏公平競爭體系,各種特權橫行的日子——「我有能力,卻不能致富。」甚至有網民認為:「計劃經濟就是有計劃的養一批懶漢,就是百姓失去經濟自由的經濟,就是有權者計劃無權者的經濟。」至於所謂「腐敗少」,也只是「假象」,「不讓你知道罷了」。

他們認為,當時的社會保障體系也並不公平,只保護少數人:「那時病了國家只管國營企事業單位的職工,城市居民、沒工作者、集體企業的職工看病得自己花錢。單位分房子比找對象難!」

不過,另一部分網民的記憶正好相反。他們認為,唯有「毛時代」的計劃經濟,才是社會公平、公正的保證。那時,「局長的工資不如八級工人的工資高」,「不管生活有多苦,但是心裡平衡啊」。

與「公平」相近的一個評價是「誠信」。在很多網民的描述中,「毛時代」的老百姓「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人人都有良心」。那時的社會,「沒有假冒偽劣,沒有坑蒙拐騙,沒有五黃五毒,人們互相幫助」,「牛奶中、雞蛋中、魚蝦中,就不含三聚氰胺。」

對於那個年代,有網民用煽情的筆調寫道:「我渴望著藍藍天上飄著白雲,我渴望著潺潺流水入口甘甜,我渴望著大地泥土特有氣息,我渴望著人民是那麼地質樸。」

一端是缺乏公平,特權橫行,一端是社會公正,人人誠信,這是「毛時代」在新華網發展論壇網民記憶中「兩極分化」的表現之三。

4、踐踏人性的時代,理想和激情的時代
對於「毛時代」的一個重要舉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網民們也持有不同的看法。

反對者認為,那個年代的知青是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的「陪葬品」,而這場運動則是「被個人意志所支配、被錯誤決策所轉移、被違背人性所踐踏的悲劇 」。有網民還引用了一段對於知青返城的生動描述:「一千多名男女知青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用嘶啞的、鳴咽的聲音,有節奏地喊著:『我們要回家!』『我們要回家!』……這慘烈的千年一跪,就是所有逃生者的基督!」

不過,同樣是對於知青上山下鄉的認識,另一些網民卻表達了截然不同的意見。他們認為,那是一段理想主義的、激情燃燒的歲月。

一位曾經下放北大荒的網民發帖說:「其實,歷史雖不像人們所想像的那麼美好,卻也不像人們所想像的那麼糟糕。前不久,我的一位『荒友』還在信中詠歎:『北大荒歲月的甜酸苦辣永烙在心,這種深度是未到過北大荒的人永遠無法體驗到的。』——不誇張!……那曾經的既往,究是理想的輝煌,還是狂熱的衝動,是苦難的歲月,還是風流的人生,或許對我們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共和國基石出現巨大裂縫、祖國這艘巨輪將要沉沒時,我們——一群歷史上的『特殊部落 』,曾用自己的青春熱血彌合過這巨大的縫隙,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背纖著共和國的巨輪緩緩前行,這就夠了。」另一位網民還引用了一段70年代流行歌曲《一生交給黨安排》來表達看法:「毛主席教導記心懷,一生交給黨安排。笑灑滿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來!」

事實上,在一些網民看來,不僅僅是知青上山下鄉,而是整個「毛時代」都沉浸在理想主義的激情之中。「人人有奔頭,有理想——共產主義,再苦再累心裡是甜的!」「共產黨帶領人民是怎樣戰天斗地的激情歲月。每一個中國人都永遠不能忘記!也不能忘記英勇無畏的中國人民曾經的光榮和自豪!」

對於這種表述,有網民提出質疑:「毛時代」大家吃大鍋飯,幹好干壞一個樣,怎麼可能熱火朝天?但馬上有人回復說:「毛澤東時代幹好干壞一樣嗎?在工廠,你干壞了零件,廣大工人是要批評你的……在工廠,有八級工資制。在農村,也是五分至十分。人人爭先進、爭光榮,那有爭落後的?」

一端是決策錯誤,踐踏人性,一端是理想高照,激情燃燒,這是「毛時代」在新華網發展論壇網民記憶中「兩極分化」的表現之四。

5、愚弄民眾的時代,以民為本的時代
60年前的開國大典上,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大聲呼喊「人民萬歲」。但有網民認為,他在治國中的所作所為和這句口號並不相符。有人甚至比喻道:「那個年代,百姓是猴,天天被人耍著玩。」

也有網民從計劃經濟的特質分析了箇中原因:「計劃經濟的實施需要絕對的權力壟斷,需要民眾的絕對服從,否則根本無法實施。民眾的絕對服從決定了社會整體的需求慾望被壓抑,也決定了社會整體創新力的缺失。計劃經濟下的民眾就如同被圈養的動物一樣,他們被豐衣足食的承諾蒙騙著,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遠遠落後於人類先進文明的進度了。」

不過,有很多網民仍然相信,毛澤東是「代表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的領袖」,他站在廣大人民一邊,為人民服務,與人民同甘共苦。

在這些網民的記憶中,那時的共產黨幹部也深受毛澤東的影響,真正做到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共產黨的幹部更要先人後己,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富而富,帶領群眾在生產一線,髒活累活搶著幹,並始終和老百姓建立血肉親密聯繫」,「為了人民和國家的利益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

一端是愚弄、蒙蔽民眾,一端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是「毛時代」在新華網發展論壇網民記憶中「兩極分化」的表現之五。


三、被多方建構的「毛時代」記憶

為什麼新華網發展論壇的網民對於同一個時代的記憶會有如此大的差別?是什麼造就了這樣兩極分化的集體記憶?從樣本近千個帖子的文本中,我們可以找到幾種建構記憶的力量。

1、自身的經歷
儘管如上文所述,中國網民中近七成都是30歲以下的年輕人,但活躍在新華網發展論壇的網民有不少中、老年人。對於他們來說,對於「毛時代」的記憶當然會有相當一部分來自自身的經歷。

例如,有發帖者說:「老夫是從舊社會掙扎過來的。解放後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即使在六零年,國家最困難時期,我感覺也比解放前好上了天!對於那些總愛用『餓肚子』來歪曲那個年代的人,我只能表示鄙視!另外,如果講『速度』與『變化』的話……五十年代變化最大,速度最快。」

顯然,因為有了解放前的對比,這位網民對「毛時代」的記憶和年輕人相比會有很大的不同。

在討論知青問題時,不少當年的知青紛紛自報家門,回憶當年的經歷。一位網民寫道:「本人69屆初中畢業生(69、70二屆同時分配),1970年10 月26日到浙江生產建設兵團第三師。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每年的10月26日我們都要舉行大、小聚會搞紀念活動,高唱當年的歌曲。」另一位網民則說:「我也是66年4月以知識青年名義上山的,至今成了老頭還沒脫去知青帽子。認真說我一點也沒有悔意,在青山上儘管吃夠了與年齡不適應的勞累,有老師傅的關懷照顧,累苦心中還是甜的感受多。可能當時的師傅們多已作古,但他們的滿懷風霜的音容笑貌還時時浮在眼前。懷念他們,為社會竭盡能力奉獻的塵封前輩。 」還有網民回憶道:「我胸戴大紅花,坐著大卡車,背著背包、行李,心中感到無比的自豪,同時感到自己很勇敢,很驕傲……上山下鄉,我不後悔,至少我們通過鍛煉後不再嬌柔做作,不再嬌氣十足,有一種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有一種頑強拚搏的精神,有一種積極向上的精神,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感到毛主席的號召是有益的……」

這裡出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該主題中,凡是以當年的知青身份自報家門的網民,基本都對那段歲月給予了積極的評價。他們的意見之所以會「一邊倒」,也許是人的懷舊心理使然——就像學生在上學時,對學校總是有各種各樣的不滿,畢業多年後,卻都只剩下了美好的回憶。

無論如何,這種現象表明:個人的親身經歷是集體記憶的一個重要建構因素。

2、他人、媒體告知
對於沒有經歷過「毛時代」的年輕人來說,他們的很多記憶來自於他人的告知。這既包括親人、朋友的口耳相傳,也包括書本、報刊等媒體的介紹。

一位網民發帖稱,「我們一家三十幾口四代人都懷戀毛主席。」他介紹說,自己的父輩是歷經槍林彈雨的「老革命」,而如今,家裡有13人下崗。正是從父輩及同輩口中聽到的今昔對比,讓這位網民對「毛時代」產生了非常正面的記憶。

當然,也有網民從長輩處得到了相反的評價,有網民就發帖說:「奶奶爺爺都說這麼一句話,以前有什麼好的?」

另外,對大眾媒體的引用也是較為常見的情況。以主題帖「為什麼總有人懷念計劃經濟?」為例,在回帖中直接點明引自傳統媒體的發言就有3條。未直接指明引用情況,但實際上信息來自媒體的帖子則更多。

3、時代的建構
這也是最重要的一種記憶建構。所謂「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現在的社會情況能夠深刻影響人們對過去的歷史進行選擇性的感知,集體記憶在本質上是立足現在而對過去的一種重構。

具體到「毛時代」,許多網民對它的集體記憶實際上都建立在對「鄧時代」及「後鄧時代」的認識上。對改革開放的現狀感到不滿的,自然容易將「毛時代」美化;相反,認同改革開放,認可當下取得的成績的,則容易對「毛時代」產生負面的印象。

前一種情況主要集中於認為當下中國缺乏公平,貧富差距極大,社會風氣敗壞。幾個很明顯的例證是:由於目前百姓普遍存在看病難、上學貴,因此,網民在對 「毛時代」的回憶中有相當大的比例都提到了那時的「公費醫療」、「上學免費」;由於目前官員貪污腐敗的現象較為猖獗,因此網民普遍強調「毛時代」官員如何廉潔:「沒機會吃喝嫖賭,不能包二奶」;由於食品安全問題在過去一段時期裡屢屢發生,令百姓心有餘悸,因此網民在回憶「毛時代」時往往喜歡略帶戲謔地加上 「當年的牛奶裡面沒有三聚氰胺」之類的表述。

同樣,由於目前失業情況較為嚴重,國企下崗職工生活窘迫,因此有網民提出「強烈要求黨中央給他們一個公平,就像對待當年知青一樣」——國企職工和知識青年本是根本無法比較的兩類人,但仍然被網民放到了一起,並且成為懷念知青上山下鄉的一條理由,可見「現在」對「過去」的重構力量之強。

在「今昔對比」的話題上,網民有很多「精闢」表述,例如:以前是「為人民服務」,現在是「為人民幣服務」。又如:「計劃是為窮人計劃,市場是為富人牟利。」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為什麼網民熱衷於討論歷史的話題,尤其是「毛時代」的歷史話題。

值得一提的是,2008年爆發的金融風暴也成為影響網民記憶建構的一個因素,不少網民認為,這場席捲全球的危機暴露了「鄧時代」所追隨的市場經濟的弊病,從反面展現了「毛時代」計劃經濟的優越性——從這一事例,足見網民的集體記憶也是「緊跟時代步伐」,在很大程度上由時代建構的。

五、結論

通過對新華網發展論壇深水區8周之內涉及「毛時代」評價的近千個帖子的量化和質化分析,本研究得出了以下結論。

在該論壇上,網民對「毛時代」的集體記憶呈現出兩極分化的現象,具體表現為:一部分網民認為那是貧窮飢餓、發展停滯、特權橫行、踐踏人性、愚弄民眾的時代,但另一部分網民則認為,那是富裕無憂、建設成就巨大、公平誠信、激情燃燒、以民為本的時代。總體來看,該論壇上持有後一種意見的網民居多。

之所以會出現此種集體記憶,既與網民的自身經歷有關,也與網民從他人和大眾媒體瞭解的情況有關,但最為重要的一點是:與當下中國的現實有關。在很大程度上,網民的集體記憶是現實建構的結果。

2009年4月9日 星期四

香港空氣污染代價高昂

Eric Cheng 羅銳
中外對話 網站
Eric Cheng (埃裡克·程) ,新近畢業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目前就職于思匯政策研究所。羅銳,北京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學院研究生,曾在思匯研究所工作,對本文有所貢獻。
作為東亞金融樞紐之一的香港,其未來可能受到空氣污染的威脅。埃裡克‧程從代價的角度對這個問題進行了剖析。

「這一座很棒的城市,除了空氣污染」。這種看法在香港變得越來越普遍。這座金融之都以其現代化的基礎設施、鱗次櫛比的高樓和快節奏的生活方式而著名,然而現在它的吸引力越來越低。《經濟學家》雜誌最近作出的一項預測強調,空氣污染是香港未來發展的一個關鍵問題。單單去年,空氣污染就導致1155例嬰兒夭折和700多萬次醫生問診,由此產生的醫療費用高達2.3億港元。

消除污染不僅是一個環境問題,也是經濟和公共衛生問題。全球化繼續縮短著國家間的距離,整合著我們的金融市場。世界上最傑出的人才考慮工作地點的選擇空間也更加廣闊。然而香港對人才的吸引力卻在下降,它國際地位的基礎變得越來越脆弱。

最近的一次調查顯示,由於空氣污染,五分之一的香港人表示正在考慮離開這座城市,十分之一的人正在認真考慮離開,或者已經在辦理離開香港的事宜。最令人擔憂的是,這些打算離開的人都屬於教育程度最好、收入最高的人群。香港的環境健康已經影響到它的經濟健康;與此同時,同樣作為東亞金融中心的新加坡等地卻在把清潔的環境作為競爭優勢進行強調,大力吸引那些外流的人才。

消除空氣污染能夠造福經濟,弄清楚這一點之後,我們又如何實現它呢?從香港的角度來說,把責任都推到中國大陸的珠三角身上非常容易,因為珠三角的工業排放對香港的空氣質量確實有顯著影響。但是,如果只歸咎於這一個原因就過於偏頗了。在香港全部的污染天數中,當地污染物占主導的超過半數。而且,對人體健康危害最大的污染物都來自道路和海洋性源頭,全都是香港本地產生的。換句話說,香港自身的污染物是主犯,解決污染、重新修訂地方法規和《空氣質素指標》(即空氣質量目標)會讓情況煥然一新。

但是,在香港的污染危險和公眾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之間存在差距。為了消除這個差距,香港的公共政策智囊機構思匯政策研究所和香港大學共同設立了「 達理指數 」,這是全世界第一個對空氣污染的財政和公共健康代價進行實時評估的網站,名字來自港大公共衛生學院教授安東尼·賀達理。網站用來計算非安全空氣具體成本的模式經過了業界專家的評估,在國際上得到公認。它的一個目標就是向公眾闡明空氣污染的影響已經超越了環境健康,要付出的代價也顯而易見。

達理指數表明,僅僅在2009年的頭兩個月, 空氣污染就造成3.5億港元的損失,導致100萬次醫生問診。況且,這些還都是保守數據,只計算了生產力損失和短期的健康損失,空氣污染對旅遊損失以及長期的健康負擔的影響並沒有被計算在內。

要治理污染,香港現在缺乏一個嚴格而且可以強行的標準。繼續面臨污濁空氣的折磨,香港必須尋找更具挑戰性的標準來降低污染物水平。香港現行的空氣質素指標只有世界衛生組織(WHO)標準的四分之一,但是,即使把指標降得更低,實際污染水平也經常會超過安全界限。

2005年的WHO空氣質量指南可以為這一討論提供一個基礎。但不幸的是,香港的首腦們唯一一次提到這個文件是在落實世界衛生組織的「過渡目標1」時。儘管「過渡目標1」帶著WHO的標籤,但它是為正在努力減少污染物的發展中城市制定的。很顯然,香港絕非一個發展中城市。

在未來的道路上,解決的意見可能千差萬別,但有一點是清楚的:現在我們必須行動起來了。香港的《空氣質素指標》已經嚴重過時,不過目前它已經開始得到審查,自從20年前生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達理指數的發展,使得政府、市民團體和居民們可以追蹤空氣質量的改善情況,看到改革能夠帶來的財政和公共健康益處。香港政府已經開始控制最大的空氣污染源,命令所有火力發電廠在2011年之前必須都安裝煙氣脫硫設備。我們已經朝著正確的方向邁出了一步,但這遠遠不夠,還要看未來關鍵問題如何解決,比如綠色交通的推廣。

一直以來,香港都是中國最有活力的城市,也是中國經濟發展的先鋒和引進國際先進經驗的窗口。但是,在空氣質量管理上,香港遠遠落後於其它國際性都市。作為亞洲最主要的金融中心之一,我們必須認真考慮一下空氣污染的巨大代價了。

2009年4月7日 星期二

貪官變大地主 耕地被搶農民反要蹲大獄

畢國昌 勁松
中國廣播網
(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主辦)
2009年4月7日


這一臉愁容的魏璽村村民張金兩口子,得知今年的土地又種不上了,有些欲哭無淚的無奈。

眼下陽春四月,正是黑土地上農民播種的大忙時節,可黑龍江省哈爾濱市通河縣祥順鄉魏璽村的48戶喪失耕地的農民,衝破層層封鎖,繞道趕到省城告他們的「父母官」和當地的黑惡勢力聯手霸佔他們耕地的事實。魏璽村女農民秦淑梅說:「自八零年結婚到魏璽就種這個地,這地種丟了,這理上哪講地去?」韓鄉村農民徐金也稱:「通河縣有四五萬畝地讓縣委書記、縣長他們給佔了。」

通河縣地處黑龍江省中部的偏遠落後地區。魏璽村是以解放戰爭時期烈士魏璽的名字命名的自然村,140戶農家,不少是革命的後代。

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實行家庭聯產承包後,王寶太、陳平等魏璽的48家農戶同其它地方的農民一樣領取了《土地承包經營權證》和「五荒拍賣合同」。二十多年來,他們一直按照國家規定交納農業稅和村提留鄉統籌。2004年起,中央惠農政策出台,他們拿了兩年的土地補貼和糧食直補款,王寶太、陳平等48戶農民在先烈浴血奮戰奪取來的這塊土地上謀生本相安無事,可沒想到縣領導的歪主意給他們種下了禍根。據韓鄉農民周同順說:「通河就是天高皇帝遠。」

2006年始,一件聽起來十分荒唐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通河縣無業遊民金英斌突然以黑龍江省冠洋巖土工程公司土地轉包人的身份,糾集若干刑滿釋放人員以武力相威脅的手段,強迫阻止王寶太、陳平等48戶農民不得再種自己耕種多年的那6137畝地,並將其中一部分土地強行據為已有,金英斌還以維權的名義狀告陳平等48戶農民侵權。

陳平情緒激動地說:「你要把這塊地整沒了,我家地就沒了!你種地誰不知道嗎,那個地塊,你跟前挨著誰還不知道嗎!」中國有句老話叫「民以食為天,農民以地為命」,這祖輩幾代人都賴以生存的土地,一夜之間怎麼就會變成了別人的囊中物?對方居然還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真是天降橫禍。種地種成了被告,農民以為是搞錯了,不然還不成了千古冤案?這些善良的農民相信我們是一個法制社會,相信人民的法院會給自己做主。於是王寶太、陳平等魏璽村的48戶農民信心滿滿地走進了自己的人民法院。他們堅信,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歷史走到今天那種顛倒黑白的事情不會發生。

在通河縣人民法院,王寶太、陳平等魏璽村的48戶農戶發現這個權力和腐敗勾結在一塊,那真和假,黑與白就是可以變來變去的。事情發生在1996年,當時的通河縣和祥順鄉兩級政府領導就以所謂拍賣「五荒」的方式,把楊大梨開發區內的7000多畝「荒地」,賣給了黑龍江省冠洋巖土工程公司,這原本跟自己毫無相干,只不過這地塊位置在祥順鄉的東南,同自己眼下種的地相鄰而已。可是,當時的副縣長崔永和、開發區主任劉國和、副主任赫巖等人查看所拍地塊時,見土地肥沃,便頓起貪佔之心。於是,他們採用偷梁換柱的辦法,把包括魏璽村的6137畝耕地頂替楊大梨的那塊拍賣地,劃給黑龍江省冠洋巖土工程公司,然後又以金錢為誘餌騙出魏璽村的公章,與鄉長孟憲新、村長張鵬一起偽造了多份魏璽村村民所謂出賣土地的合同。就這樣,王寶太、陳平等48戶魏璽村村民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自己耕種幾年甚至幾十年的 6137畝耕地,就這樣被劃到冠洋公司名下,並且辦理了所謂土地出讓合同。而上述所謂拍賣給黑龍江省冠洋巖土工程公司的荒地,連同魏璽村這6137畝耕地的「轉讓」活動,當地的國土資源局並沒有人參加,更談不到指界認界。

通河縣當時的土地管理就是這等的混亂,許多大大小小的土地購買和轉讓活動都沒按程序按章法辦,這就給貪慾極度膨脹的幹部以渾水摸魚的機會。副縣長崔永和等人將楊大梨開發區原定拍賣給冠洋公司的那片土地大膽地私分掉:副縣長崔永和分得750畝,開發區主任劉國和分得耕地700多畝,開發區副主任赫巖分到約 700畝,勞動局局長李升分得750多畝,縣紀檢幹部配偶、縣拘留所所長張志寶分得700多畝。縣土地局給崔永和等人發放了土地使用證。

這些貪官膽大妄為地私分了本應拍賣給黑龍江省冠洋公司開發區的土地,他們變成了大地主,而冠洋公司所拍來的土地就用魏璽村王寶太、陳平等48戶農民的 6137畝耕地去頂。一夜之間,王寶太、陳平等48戶農戶就在這幫貪官的骯髒交易中成為地無一垅的赤貧戶,因而從此改變了這一家家整個的生活和命運,成為新世紀下的「楊白老」。陳平說:「究竟誰霸佔我們的地!這個很關鍵很關鍵,老百姓沒有地真的就活不了。」

黑龍江省冠洋公司或許是發現這其中的蹊蹺,或許是還記得前兩年那場曾轟動全國的「寶馬車」案件給整個公司帶來的負面影響,可能出於這些考慮,冠洋公司於 2006年將這塊拍地視為燙手山芋承包給金英斌。事至此,金英斌不過是一個與冠洋公司有土地承包關係的局外人,他卻以土地受讓方,即訴訟主體的身份起訴了王寶太、陳平等48戶農民。金英斌還信誓旦旦地大喊大叫:這6000多畝地就是我的地,誰不給就讓誰蹲大獄。

在人民的法院,農民拿出了通河縣人民政府發給的《土地經營承包權證》、《五荒拍賣合同》證明土地的權屬,主審法官居然不予採信。農民的律師提出金英斌僅憑一份土地轉包合同就向農民提出索賠,其訴訟主體根本不能成立,法庭則採取休庭結束庭審調查;再開庭時,金英斌的轉包合同就換成了轉讓合同,可合同上連轉讓金額都沒有,但通河縣法院卻據此為金英斌立案,判定農民的侵權成立,裁定陳平等48戶農民將土地承包經營權「返還」 給金英斌,並賠償經濟損失。通河縣人民法院的這種枉法判決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讓人瞠目結舌。

現在,這個不種地不勞動的縣城無業遊民金英斌,幾年內在通河縣擁有10000多畝耕地(私人擁有土地在全國排上座次了),他還逢人便講:「我是奶媽抱孩子。」魏璽村陳平反映去年金英斌帶法院的法警押解他時相當的狂妄,他稱:「他跟我在火車上就說,通河縣的石廠,你每拉一米石頭有我3塊錢。我說了你這麼有名氣的人,搶我們老百姓這點地幹啥呀。他說,我是在乎你們這點地嗎?我整你們這麼點錢,整得饑蛙亂叫的,你們跟著我早贏了。我說的都是事實,下去我都敢跟他對質。」

值得人們深思的是,瘋狂和猖狂的金英斌口吐如此瘋話倒也不足為怪,可通河縣人民法院這樣如此荒謬,公然顛倒黑白的判決,居然會得到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維持原判的裁定。這種判決的結果,助長金英斌變本加厲地蔑視國家法律,打擊迫害王寶太、陳平等48戶農民就是無法避免。由於有了專政機關和法院判決的撐腰,金英斌糾集大量社會黑惡勢力,將魏璽村農民張永貴、朱正聚等人的4500多畝土地強行奪走;而不肯交地、交賠償款的陳寶良、馬良、王寶太、王寶和、李玉芝、郭寶成、張洪文、張廣仁、張臣等22名農民先後以拒執罪,被通河縣人民法院或公安機關拘留(最長的時間為100人),占魏璽村上訪農戶的45.8%,而被公安機關以各種理由拘留或限止人身自由的達到80%以上。而金英斌實施這些行為時,始終虎假虎威地講:我大哥(縣委書記)讓我抓誰我就抓誰。陳平說:「成天的大賴子、郭大鬍子,還有姚志剛啦,又是那個姓聶的,聶元傑,就當老百姓的面,就指劃,我三千塊錢要你一條腿,我三萬元錢要你一條命。都是勞改釋放,進去就出來,進去就出來,還都是金斌子老鐵,都進過巴蘺子(監獄)」

一批又一批因請求歸還自己土地的農民因為上訪,而被通河縣法院和公安機關抓捕、追打的事件,這些年屢見不鮮,法院和公安機關卻以依法執行公務為名而堂而皇之。權力的運行,在黑龍江省通河縣偏離黨的宗旨和法律的要求不是一點半點,已經完全走向它的反面。韓鄉農民周同順說:「通河就是天高皇帝遠。」

王寶太給哈爾濱市委的檢舉信上這樣寫道:「2006年春,金英斌在我們村張貼告示:凡在他刨坑、埋樁之內有地的村民,限三天內拆除固定資產及生產設施。若有不執行者,後果自負。並揚言:『凡在他立樁之內的土地全部歸他所有,如有不服者,我花三千元錢買他一條腿,三萬元錢買他一條命,我就是通河縣的小斌子,趙洪君(縣委書記)是我的磕頭大哥,我到縣裡就是縣長,到公安局就是公安局長,到法院就是法院院長』」,後來金英斌對他們48戶農民的野蠻掠奪和迫害,以及對上訪婦女大打出手的事實都兌現了這種狂妄。


通河主管農業的副縣長杜永新在農民的土地上建造的高級別墅


陳平沒有辦法,他至死都不肯把自建國以來就在自己家手上耕種的土地交給金英斌,這不光是不合事理、不合法理,正如他自己所說,沒有地農民就無法活。陳平為了躲避金英斌向他索要所謂被判土地和賠款而藏到青島,在親戚的幫助下貸款開了一個小旅店,金英斌聞訊帶著法院的警察追殺到青島,把陳平的小旅店搞黃,把陳平帶上手銬押解回通河縣塞進大牢。陳平的媳婦為此昏死過四次,一家人欠債9萬多元。青島當地的居民驚愕到極點:你們黑龍江省通河縣那邊是不是共產黨的領導呀?有人說:「通河縣就不是共產黨的天下,國民黨都不如,國民黨老百姓還得靠地吃飯呢。現在老百姓地都沒了。」

回憶起被金英斌押解途中被逼迫交地交賠償款情形的陳平至今仍然是不寒而慄;他回憶道:「在青島的火車上就說了,不給就判三年。就問我給不給?我說我給,我一家人怎麼活?我給你,一點地沒有,我怎麼活呀。就沒給嘛,就塞進裡了嗎(押進拘留所)。」

陳平的母親鮑淑英今年59歲,被逼無奈跑到看守所給兒子下跪,她泣不成聲央求:「兒子,聽媽的話吧,認命吧。」陳平也跪倒在地。母子倆在通河縣看守所抱頭痛哭。鮑淑英藉機掐陳平的胳膊,「有些事你不知道啊,這地咱不要了,媽求你了。」陳平患有乙肝大三陽並在開放期(按照現行看守所規定,這種重度傳染病人不得羈押),在看守所被羈押27天,曾兩次想到過自殺,從未屈服過各種威脅利誘的莊稼漢子,那一刻他徹底絕望了。他在那份《協議書》上簽下名字,這份由通河縣法院代為起草的《協議書》公然向陳平索要勞務費1300元,這份《協議書》上赫然寫道:「一次性付給金英斌補償金2萬元,並將青苗地75畝無償退還給甲方(金英斌),從此以後不上訪告狀」,如違背「願再交賠償款9萬元。」陳平這一筆下去,等於將自家庭聯產承包開始,經兩代人耕種的130畝土地,從他自己手上交給那個此前從未謀面的金英斌。在看守所上演這幕人間悲劇的時候,一直在隔壁指揮的金英斌,也在不斷地跟自己的磕頭兄弟,縣委主要領導通風報信。

當陳平母親鮑淑英把用1分5高利抬來的2萬元錢交給法院,換回陳平的「取保候審」,陳平仰天長歎:「我們通河縣還有沒有王法了!我是楊白勞呀,那些當官的就是二十一世紀的黃世仁吶!」「我現在只能信主了。每天祈禱,請求主給我做主,還我一個公道,把丟掉的130畝土地還我。」

韓鄉農民徐金說:「我們通河縣土地(問題)非常嚴重,以趙洪君為首的,以杜縣長為首的,還有公安局長、交警隊隊長,都讓他們從我們集體手中買去,韓鄉村的土地1750畝,叫張文花5000塊錢就買去了,張文一垧地15畝,一年承包費就6000塊錢,得到幾百萬利潤。」

三年多來,農民確實十分絕望:他們看到縣委書記、縣政府的領導照樣把從他們手中搶走的土地又轉包給農民牟取暴利,杜永新在搶佔農民的耕地上蓋起的別墅仍然巋然不動。農們真是絕望至極。陳平等一些人開始將希望寄托給真主。陳平說:「我天天開始禱告真主給我們做主,把土地歸還給我們。」

這些年來,農民多次到縣、市、省有關部門上訪,發現不論告到哪裡都說回到縣裡解決,結果又都回到縣委領導的手裡,他們實際上是在跟縣委書記打官司,哈爾濱市政府一位信訪辦幹部在接待通河縣上訪農民時明確地勸他們,「別打了,趙某某的老婆李偉種著你們的地呢。」三年來,魏璽村等一大批通河縣喪失土地的農民因此走上了致貧、致病,舉債、逃債的惡性循環人生,而他們其中一部分家庭的子女被逼無奈的輟學、充當童工,有的甚至走向盜竊和賣淫的道路,派生出的社會問題相當嚴重,進一步加深了農民的哀怨和仇恨。去年9月3日上午,被「逼上梁山」的200多名農民群眾,衝進縣委書記的辦公室,當面質問:你老婆憑什麼種我們農民的地!」就在昨天。韓鄉農民徐金打來電話告訴記者,他的愛人陳淑蘭得知今年這失去的土地還是要不回來,十分絕望,便喝下一瓶農藥自殺,以死抗爭。徐金說:「我媳婦聽說今年這塊地還是要不回來,十分絕望。又聽說我的大兒媳婦跟我大兒子離婚了,把他的孩子扔給我們老倆口了,大兒子跑了,這個日子沒法活了,可欠人家工商銀行的款人家又來要了。我媳婦就喝了農藥,幸虧發現得早。通河縣政府太欺負人了,你們給主持公道吧。」

因上訪而丟掉魏璽村村書記、被押進大牢的王寶太,給記者跪下哭訴:「我們三年沒地種了,吃啥喝啥?地的事絕不是我們魏璽(村)一家,我們真不知道通河縣是誰的天下了。」韓鄉農民稱:「趙洪君書記和黑社會金英斌是500多垧土地,一垧地包五至六千塊錢,就達300多萬一年承包費,他50年合同,相當於一個半億,50年,你算吧。這樣我們老百姓能穩定嗎? 我們一年就千八塊錢,去了口糧沒什麼收入了。啥時候見到國家領導反映這種情況。中央派『包公』那樣的調查組,像當年打土豪分田地那樣 ,把農民的土地奪回來!」

誰在為中國的現代化「埋單」?- 賈樟柯的新書與電影


賈樟柯: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1995年起開始電影編導工作,現居北京。998年,處女作《小武》獲柏林電影節青年論壇大獎,國際電影界稱他為「亞洲電影閃電般耀眼的希望之光」。2004年,獲法蘭西共和國文學藝術騎士勳章。2006年,故事片《三峽好人》獲第63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美國《紐約時報》評價他為 「當今世界40歲以下的最佳導演」。2007年,獲達沃斯經濟論壇「全球青年領袖」稱號。同年,擔任第60屆嘎納國際電影節短片及電影基石單元評委會主席。2008年,獲法國杜維爾電影節傑出藝術成就獎,同年被英國《衛報》評選為全球十大環保人物。


(1) 不「安全」的電影 —— 賈樟柯談《二十四城記》
李宏宇 商玲
南方週末
2009-03-04

《二十四城記》是賈樟柯在內地公映的第三部電影,這也是他第三次把關注投向中國式「奇觀」背後的凡人。

《世界》裡的奇觀是世界公園,由窮鄉僻壤來的打工者在此勞作,給城裡的遊客提供廉價瀏覽異國風情的服務;《三峽好人》裡的奇觀是空前宏大的水利工程;在《二十四城記》,是成都東二環外一片840畝的土地上,存在了50年,曾有近3萬職工、10萬家屬的一家工廠。過去叫「成發集團」,再過去叫「420廠」。一年之內工廠遷移、拆除,今後這裡將誕生「 二十四城」,一片巨大的商業住宅區,整個區域的地產開發將持續30年。

當年從新聞裡看到這些數字,賈樟柯說自己「打了個冷顫」。

由萬人大廠到商業樓盤的當代變遷,觸動了賈樟柯對記憶的一貫敏感。他的第一反應是拍攝一部口述歷史的電影。但最終的《二十四城記》顯然不是這樣,看過影片的中國觀眾議論最多的,恰恰是普通工人的採訪段落與職業演員扮演的「採訪」段落並列交錯時,那種「不明虛實」的錯愕。

這到底是紀錄片還是劇情片?

突兀形式的背後,賈樟柯有他完整的經歷和思路:「當然還有我一貫以來的心態,因為我不太願意做那種『安全』的電影。」

電影拍完,賈樟柯還做了一本書,從電影採訪工人的素材裡選出十個人、十五六萬字的內容,定名為《中國工人訪談錄》。他自己寫了序,標題叫《其餘的都是沉默》。賈樟柯說:「無論採訪過程還是電影裡,很多時候是沉默的,我把所有更驚心動魄的東西放到了沉默裡面。對這樣一個人群,這樣一種經驗的講述,的確才剛開始。」「賈樟柯現在是成都最有名的導演,張藝謀、陳凱歌不及他的一半。」詩人歐陽江河說。

我沒故事,我一點都不重要
「問」真是個技術。第一天採訪一個東北來的老工人,我跟老工人聊了五分鐘就沒話說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問,人都是活在當下,該打麻將的打麻將,該看電視的看電視,不去碰那個記憶,當你要碰的時候又很疏遠,一下子不知道從何說起。第二天我讓一個記者幫忙,她主問,我在旁邊補充。

採訪了幾天之後又有一個問題。我遇到的大部分人是不講自己只講別人——我給你講一個事,我們是哪個車間的,我們車間有個誰誰,出了個什麼事,講得特別好。

有很多人,一聽到我們問「當年您是幹什麼工作的」,馬上說你不要問我,我沒故事,我一點都不重要。有一個工人說「我的生活像白開水,比水還白」,實際上最後講完,他的生活比酒還濃。

後來我就在想,為什麼是這樣?我發現中國這幾十年的變化,就是從集體主義到個人主義。基本上這個電影背後的敘事線索,就是這一代工人怎樣從集體轉變到個人。

你拍了個「偽紀錄片」
為了拍工廠拆遷的不同階段,我無數次去又無數次回來。拍的過程裡,白天採訪,晚上就有很多故事的想像。

你的創作就不是很專心了,人家講了什麼,就想可以發展成一個單獨的故事。再好的講述也是片段式的,零散的,有時候講述背後的經歷沒法追問。

那些工人的採訪是不可缺少的,因為那是一個真實的證詞,這些當事人是存在的,他們真實地告訴我們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

使用演員,其實也是因為特別想要商業發行,這個願望特別強烈。不是為了錢,是為了被更多的人看到。拍電影的時候我一直想著發行,讓採訪的八九個人都出現在一部電影是不可能的,所以讓演員把幾個人的經歷濃縮、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也是一個操作方法。

後來有人說,賈樟柯,你拍了一個偽紀錄片。我說不是偽紀錄片,就是虛構的;我要「偽」就會找一幫非職業演員,他一定能演出來,我不告訴你你還以為是真的,而我卻是實實在在告訴你這是假的。我信任這種方法,但我知道它一定會有一種觀影上的障礙,一種觀影上的突兀感。

越老的工人越維護這個體制
我剛去的時候,我有很強的針對體制的批判意識,我覺得這個體制實在是讓人付出很大代價,泯滅了個人價值、尊嚴、個性,當一切轉變後他們又被犧牲掉了,實際上最後連記憶都犧牲掉了,連廠房都不給他留一間。

我採訪了一位女工,她說導演你知道有句話叫 「以廠為家」嗎。我說我當然知道,她說你不要覺得這只是一個口號,我就生在這個工廠,幼兒園、小學、初中都在這個廠,上完高中就想回到這個廠上班。那就是我們的家。所以她剛入廠的時候,說加班就加班,說星期天要幹活就幹活,「廠榮我榮,廠衰我衰」,給錢當然好不給也得干。可突然有一天跟你說,給你6萬塊錢買斷工齡,這廠跟你沒關係了,我接受不了。不是6萬塊的問題——你要早告訴我最後會是這樣,我就不加班了,我大好的青春去談戀愛去玩多好啊。

但在採訪過程中我不得不去接受和體會的是,幾乎所有人總體上都不評價這個體制,不評價工廠,不抱怨工廠。一是因為電影也是一個媒體,要讓這個東西變成公共的呈現在銀幕上,他們不願意。越老的工人越在維護這個體制,絕不是他對這個體制沒有反省,沒有批判,而是他很難背叛他過去青春的選擇。

一個六七十歲的工人,如果否定了這些就等於否定了自己的一輩子。他實際上清楚得很,知道你們在外面怎麼弄錢,既得利益者是誰,都不傻,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啊,修飛機的。他們真的是在維護自己青春的選擇,在維護自己曾經的信仰。那個信仰在當初是非常真誠的。我接觸到的不是一片抱怨,一片哭訴,而是保持一種感情,他用感情來代替批判,用一種懷舊的感情。

我不願意破壞這個東西,這不像傳統的故事片那樣可以快刀斬亂麻。

也是在採訪的過程裡面,我特別驚訝的是體制本身的封閉感——整個生老病死的過程工廠內部都可以完成,這邊有婚禮錄像,那邊有壽衣花圈。

***** ***** *****
(2) 做客《文壇開卷》
主持人:文壇
受訪:賈樟柯
新浪讀彎《文壇開卷》
2009年03月13日

(視頻: http://video.sina.com.cn/book/v/author/subject/2009-03-13/18141342.shtml)

(以下是聊天實錄)

各位新浪網友,大家好!

全球的新浪網友下午好,歡迎來到文壇開卷,我是文壇。

今天的嘉賓大家都不陌生,他是著名的導演賈樟柯。今天賈樟柯要跟大家一起來聊聊他的新書,他的電影,以及在電影裡幾個讓大家印象非常深刻的人物、工人們的故事。好了,有請賈樟柯。

賈樟柯:你好,新浪的各位網友大家好,我是賈樟柯。很高興能夠跟文壇一起來聊聊我的兩本新書。

文壇:其實對於很多新浪網友來講,賈樟柯不陌生了,經常跟大家來分享你的電影。但是來聊書好像是第一次。

賈樟柯:這是第一次,以前都是去娛樂頻道那邊(笑)。

文壇:剛才聊到書,這兩天我在抓緊看他的這兩本書,先推出這一本,因為你的電影正在上映,《二十四城記》另外還有一本叫《賈想》,都非常喜歡。怎麼樣,這是先是出來了電影,再寫這本書,當時為什麼會想著設計這樣一個題材?去採訪這麼多工人?

賈樟柯:實際上我是在很早以前,2000年的時候就寫了一個劇本,是關於工人的。因為90年代末工廠轉制,從計劃經濟轉換到市場經濟。那時寫了一個劇本叫《工廠的大門》,但是寫完一直沒有拍,因為原來劇本更多焦點放在社會層面,沒有更多新的觀點和發現。一直到 2006年看到一條新聞,當時是一個很大的經濟新聞,全國單筆土地交易最大的一個交易,就是成發集團,成都有三萬職工十萬家屬這麼大一個國營老廠把土地賣給了一個地產公司。這個地產公司一年之內就把所有廠房拆掉,要變成一個樓房,叫二十四城。

在這個背景裡,一下子發現這個土地變遷背後其實有無數人的記憶,有他們50年生活所有的痕跡在裡邊。但是現在都像彈煙灰一樣都灰飛煙滅了。當時就想拍一個紀錄片。在一年的時間裡,我差不多採訪了將近一百個工人師傅,在這個採訪的過程裡,最後你採訪這麼多,電影只能用到五個,因為電影的容量比較有限。那時剪片的時候就萌生一個念頭,我要做一本書,把那些比較珍貴的,講述質量非常高的工人師傅的訪談做一本書,叫《中國工人訪談錄·二十四城記》。電影去年5月在戛納國際電影節全球首映之後,我們就一直來編這本書。


工廠變「二十四城」留存工人記憶
文壇:但是這本書裡邊其實也還是一種濃縮,因為我看了一下,其實也就是描寫了10個工人的對話,更多可能還是在你的心裡、腦子裡。

賈樟柯:我在後記裡就寫到,其實不管是一部電影《二十四城記》,還是一本書《中國工人訪談錄·二十四城記》,對我們擁有的記憶,對工人的生活來說僅僅是一種開始,這個講述僅僅是一個開頭而已。

文壇:你還會繼續關注他們嗎?

樟柯:我一定會繼續關注,而且我希望能夠再過五年或者十年來重訪這些工人師傅,看他們再過十年的狀態是什麼。

因為有一些人可能已經有了孫子,有一些人可能結婚生子,有一些人可能有了家庭。十年之後變化會很大,能持續地關注這些人群。希望再過十年,能有第二個《二十四城記》,能夠有《中國工人訪談錄·二十四城記》的第二集。

文壇:太好了,我們非常期待。你的後記其實也只是一個開始。

賈樟柯:對。

文壇:我們還有不斷對他們的關注。今天因為來到現場有很多很多新浪的網友,不單是關注這本書,也非常關注你的電影。所以,在這兒我一定要問他們的一些問題。

網友(網名「只為影狂」):《二十四城記》我看了,賈老師,你覺得這算是你轉型走入商業片道路的一次嘗試嗎?

賈樟柯:這個電影本身還是充滿了我自己對中國當代現實的關注。如果談到轉型,的確是一個很大的轉型,我第一次把攝影機對準了不單是當代,而且有歷史,這個電影是一個今天跟歷史的銜接,因為電影裡出現的人、出現的時間都是現在,現在他們都在講他們的過去。這個電影裡一共有8個人物,他們講的都是這50年裡他們的生活經驗、生存經驗。這也是我拍電影十年裡一個思想上的新的變化。因為從1998年拍第一部電影《小武》,到2008年推出《二十四城記》,這十年我一直在關注中國當代現實的變化,以及巨變給普通人帶來的影響。越是面對當代現實,就會開始對歷史越感興趣。

因為今天發生的很多問題,發生在今天的很多事情,其實跟歷史是有一個銜接的。

文壇:你會對未來感到沉重嗎?

賈樟柯:並不是一個輕鬆的跨越,因為今天中國社會轉型的速度之快、體量之大、影響的人群之多真的是前所未有的,這個體量太大了。

當然總體上我是非常樂觀的,比如所謂現代化的建設,物質層面、科技層面有很多進步。包括我覺得個人意識、自由意識,都有很大的進步和發展。也就是在這個過程裡,它是一個沉重的、痛苦的、緩慢的過程。但是我相信未來。

文壇:你的話讓我想起了第一個採訪的對象關鳳久,她最後說的一段話——她總相信美好的東西會是在明天。

其實你的書裡面、電影裡面提到一個詞,對現在的很多年輕人來講是有點陌生的,叫「工人」。甚至很多人會想起什麼「工人階級」。像這樣的一個詞在你心裡是什麼樣的一個印記?就說到工人,因為我看你寫這個序的時候,其實你對當時工人在工廠裡的一些生存狀態,其實也是有很深的印記。你談到這個的時候最初會想到什麼?

賈樟柯:你談到工人,首先我們能夠想像的就是集體主義、集體生活,就是紀律性。這種紀律性就是在集體裡面個人要服從體制,個人要服從集體。談到工人我們又會想到另外一點,就是他收入的穩定跟鐵飯碗,還有他的勞保、社保方面的穩定。

比如在過去工人的工資收入在整個社會裡面是偏高的,是穩定的,一年有很多福利。比如說夏天會發茶葉、白糖,冬天會有烤火費。比如說在山西,家家戶戶還是燒煤的時候,工人可能已經有大的浴室,可以集體洗浴。工廠還有籃球場。

這裡邊有很多物質的優越性,也在這個階層裡,特別是心理的優越性,因為很長時間工人是國家的領導階級,是社會的最主體的領導的核心。

文壇:我插一下,你在書裡說到優越性,我覺得特別逗的一句話。你採訪到一個人,他說他當時進了廠子,他覺得談女朋友都會談得容易一些。

賈樟柯:因為我這個書採訪的對象是成都的成發集團,成發集團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工廠,它是1958年從瀋陽,3000個工人因為支援三線建設遷到成都。3000個工人遷到成都之後成立了新的集團叫420廠之後,在它最輝煌的時候有3萬工人、10萬家屬,而且它是一個封閉的小社會。我去採訪的時候,整個成發集團有他們的廠話,就像陝西有陝西話,重慶有重慶話,完全是一個小社會,它的廠話是瀋陽話加四川話的一些詞彙,就形成了獨特的廠話,不管你是東北來,還是上海來的,還是成都本地人,只要你在廠裡工作就要講這樣的語言,而且人的生老病死所有的一切可以在一個工廠裡完成。

很多工廠的第二代就出生在廠的職工醫院,在廠幼兒園長大,長子弟小學、中學畢業,再找工作,再找一個廠裡的同事結婚,再有他們的第三代。完全自成一體。這麼一個封閉有這麼多人口、有特點的工廠其實非常有普遍性。如果我們去到西南,不管是重慶、貴州還是成都,都有大量當時內遷西南的三線建設。

文壇:重工業嘛。

賈樟柯:電影是3月6號在全國推出,在上海那一站的時候,重慶來了一個阿姨,50多歲,她特別激動,就講這個電影,她以為成千上萬幾百萬的三線工人被人遺忘了,通過這部電影她覺得又看到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工友,她非常激動。

文壇:你採訪了100多位工人,有沒有讓你感到特別觸動的?

賈樟柯:可以說幾乎每一個工人,如果我今天一個一個回憶起來,我還都記得採訪時候的氣氛。因為我主體上採訪分三個地方,一個是特別希望去工人師傅家裡去採訪。因為我覺得去他家裡頭,看他的空間環境,能夠瞭解他今天的生活狀。在這本書裡,每一個工人的訪談前面都有我一個大概1000字左右的手記。這個手記主要是寫我採訪時候觀察到的工人師傅今天的生活情況。可以說歷歷在目。這裡面有很多很難忘的,我一直特別難忘的比如說我採訪到朱繼東師傅。

文壇:我在這兒念一段朱繼東的話,我看的時候也是特別讓我心裡覺得,說實話是不舒服的,我在這兒跟大家一塊兒分享,大家聽聽看有什麼樣的感受。

因為現在的工廠這個情況,上了歲數的工人還好,他們覺得有盼頭,到了歲數就該拿退休金了。年輕的還行,脫離這個廠還可以出去奮鬥一下。可我們這個歲數,就感覺到心裡特別難受,脫離了這個單位,今後還能幹什麼?社會還會不會要你。

我看了,朱繼東30多歲。

賈樟柯:而且在我採訪的時候,除了他,50多歲工人的尷尬之外,還有他這個成長過程裡面給我一種電擊一樣的打擊,一種感染力。

比如他談到尷尬,的確讓我想很多,因為大部分中間下崗的工人,他們都是在40多歲下崗的,40多歲、50歲,其實真是一個人要體力還很有體力,要經驗又很有經驗,結合得非常好的一個壯年、一個中年。

文壇:他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理顧慮?

賈樟柯:他們有非常大的創造力,正好是發揮人生價值的時候。但是因為一個冷漠的體制的改變,給他帶來了不可逆轉的命運的改變,他是被動的。你很難說你可以努力地怎麼樣抗拒這個改變。就面臨著怎麼樣重新在社會上立足,怎麼樣重新找到一個生活的道路的一種努力。但是在這個背後又有他對工廠的一種感情。前一段時間正好跟陳丹青老師聊天,他講的很有意思,他說工人階級這個階級的消失,雖然現在也有很多廠,比如東莞有很多廠,但是它跟過去的工人階級是不一樣的,因為大家來到一個廠打工,8個小時、12小時工作,有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拿工資,所有的東西是不投入在裡邊的。這樣一種打工者跟過去的工人階級是不一樣的,工人階級是以廠為家,他有大量生命的期望、生命的信任,這種感情都給了工廠。

採訪的時候有一個女工就跟我說到,他說導演你知道過去有一句話叫「以廠為家」嗎?我說我知道。他說你聽起來是不是一句口號,但對我們這一代人真的是這麼想的,不僅是我,可能我的孩子還要依靠這個工廠生活下去,這是我的家。她是這樣的感情。

我說朱繼東師傅是想說對感情的信任。他講到因為他出了工傷,他有兩隻手指頭都斷了。斷了之後,他跟我說,他根本沒有太多的傷感。問我為什麼,我不知道,我答不出來。他說因為他壓根兒以為這個手指會長出來。

文壇:他一直心裡都覺得他會長出來。

賈樟柯:那一代人他們的單純,他們對生長的信任,感覺可以像一個草或者一棵樹折斷以後還會長出來。這樣的單純和信任感同樣是投注給工廠,投注給這個體制。你能想像他們對整個體制有多大的信任。

文壇:也是他們內心的一種力量。

賈樟柯:對。到他們40歲、50歲的時候,跟工廠脫離關係之後,這種困難並不單單是物質上的困難,而是過去所堅持的價值,過去的尊嚴,都需要重新確立。

文壇:剛才你說到這個,其實我又想起來裡面採訪到的一個女職工,他叫侯麗君。她的這段話也是值得跟大家分享的。

她說她在420廠是她從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培養成一個有組織、有紀律的人,有高度的敬業精神,懂得生活、懂得質量是生命的一個真理。到最後連擺地攤都有這樣一個真理,就是要誠信,質量就是你生存下來的希望。

讀到這些,就像你剛才說的,可能她內心裡面也給予了他們精神上支柱的東西。

賈樟柯:其實我一開始採訪的時候,因為這樣巨大的改變,很多工人會對工廠、體制有巨大的抱怨。但實際上在採訪的過程裡邊,除了他們對整個變遷的不適應、一種他們的疑問之外,他們也非常真誠地對工廠的感情會談出來,工廠怎麼培養他,怎麼樣讓他改變。比如像侯麗君師傅說作為一個工人,他能夠獲得的生命經驗是什麼。整個你會看到,其實對當事人來說,這些工人師傅都有一個非常客觀、自身命運跟工廠關係的理解。這種背景下,我在整個採訪過程中印象最深刻之一就是他們的尊嚴,我覺得非常欽佩。

比如說大部分工人師傅,當我進入到他們家庭去採訪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家庭的物質都非常貧乏。比如有很多人的電視機,一看就是84、85年還在看。冰箱大部分都是他們廠80年代轉產雙燕牌冰箱的時候老式的雙開門綠色的矮矮的冰箱。

但是很多家庭都一塵不染,非常整潔。進去之後,即使在物質條件非常有限的情況下,他們的自尊、尊嚴讓我非常欽佩和感動。

就包括像侯麗君,他們整個在這本書裡,我記錄了很多工人師傅很樸素的一種道理,比如她講到,當她下崗的時候,她一直在問一個問題,我一個42歲的女工,今天下崗了,月收入200塊,有一個小孩要上初中,我怎麼辦?真是一個沉甸甸的問題,我再想我自己,如果我一個月200塊,我還有一個小孩要上初中,我怎麼分配這200塊?我真的不知道怎麼生活下來。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她給孩子帶來的是一種沒有壓力的生活,她不會跟孩子講這些,但是她默默地告訴她一個座右銘,不管順境逆境我都要勇往直前。

這句話比如我在某篇文章或者是某個人講的時候,聽到這句話,我甚至可能會笑,因為它是一個概念,你會覺得很說教、很乾。但是真的對於處在這樣一個200塊錢孩子要上初中的境遇的時候,這是一個再樸實不過的一個信仰,就是不管順

境逆境我要勇往直前。這時候他們不是說對體制有迷信或者對他人有迷信,他知道我要勇往直前,要依賴自我。這時我非常肅然起敬,這時生存下去的努力跟勇氣是很讓我心動的。

文壇:對不起,我剛剛聽到這段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個事情,當時有一首歌叫《重頭再來》,其實就是當時剛剛有下崗工人,因為身邊可能就有,你可以感受到這一代人,40、50的人身上對於國家、對於家庭的擔當。你剛才說那個特別觸動我,他在他的家人面前一定覺得自己是特別強壯的那棵樹,他可以為他的孩子遮風擋雨,但是他內心也在想我該怎麼辦,其實我也有這樣的迷盲。因為我也是在一個大廠子裡面出來的孩子,剛才你講這番話的時候,能夠感受到他們現在的一種迷盲。

我看到目錄裡的那首歌,都是讓我們特別有觸動的一句話,「將來往哪裡去,未來在哪兒」。你採訪這麼多人以後,你的內心是不是也特別擔心和顧慮?

賈樟柯:我對整個受到這樣大的時代變遷影響的這麼大的一個人群,對於一個做導演的人來說或者是一個寫書的人來說,真的很難講出來未來在哪裡,應該怎麼樣。但是我覺得首先應該是從我們不遺忘他們開始。事實上這一代工人階級,這一代工人師傅,他們已經為這個變革做出了犧牲,他們付出的代價不能是連記憶都被付出,也不能連記憶都沒有。就像我一直在後記裡強調的,這本書、這部電影連個開頭都算不上,我覺得我們的文化、我們的作家、媒體應該去關注這樣的人群。

我記得3月5號影片在北京放的時候,我有一個朋友是一位經濟學家,他是做咨詢、策劃的,他是IBM的一個高管。他看完之後,他沒有說什麼,過後給我發了一條短信,他說我作為一個經濟學家,我參與過無數個工廠的倒閉和重組,在我們制定這些計劃的時候,從未把工人作為一個考慮的對象,他說我要深刻地反思。

實際上他的這一番話讓我覺得,首先呈現了一種普遍性,這種普遍就是,的確我們這些年在一個比較的要求,在未來把中國推向現代化國家美好願望的前提下,我們可能為了這個正確的目的,在這個過程裡有很多方案或者是有很多政策可能是欠考慮,是缺乏對普通人的關照。就像這位經濟學家朋友,他非常誠實,如果我們的文化、我們的創作、我們整個社會能夠多一些這樣的聲音,就會提醒給各方面,我們這個國家在前進的過程裡面是應該關注很多人群的。

文壇:所以你用你的電影、你的文字讓大家一起去關注,讓這麼多人記住那是一份大家集體的回憶。

賈樟柯:對,我並不覺得這本書或者這部電影是所謂中國工人訪談錄,就跟農民沒關係,跟職員沒關係,其實講的是我們共同的記憶,我們共同的促進。我們在這個時代裡經受的一切跟工人師傅經受的一切是一樣的,我們面對這樣的群體講述的時候,其實我們是會有自我的發現。

文壇:所以你在書裡寫到一段也是讓很多人有感觸的,你說在這些工人師傅講述之餘,在他們停下來不說話的時候,有多少驚心動魄的記憶埋沒在沉默之中。但是可能在那沉默之後的那些才是最重要的,你想過他們沉默之後的沉默嗎?

賈樟柯:我整個前言叫做「其餘的都是沉默」。因為這本書200多頁、十幾萬字是有限的,特別是在講述的時候,有大量沉默的時間,我相信可能有更為沉重的話題,和更為複雜的隱衷是沒有講出來的。但是對我來說,我沒有去往下追問,因為我覺得已經足夠讓我對他們的生活有一種想像,對我們自己的生活有一種梳理。因為實際上我們就是這個時代的經歷者,大家講的一切也是我們講的一切。我們可以補充,那些沉默的時刻或許就是我們自己。

網友(網名「霧中風景」):我們社會在進步,工人和農民在某種程度上來講就是為這種進步在做車輪,在做奠路的人。

希望賈老師也希望更多的網友我們去關注和挖掘這些奠路人。

陳丹青說我是不一樣的動物
網友:賈老師,我覺得你的文字和電影都有一種迷盲的詩人氣質。這種氣質是怎麼出來的?你怎麼會有這樣的一些關注?

賈樟柯:每個人選擇一種工作特別是選擇一種表達方法,背後都有他講述的衝動跟慾望在裡邊。我中學畢業之後沒考上大學,然後在那個特別迷盲的時刻,我沒有選擇去就業,沒有選擇去從事其它的工作。我一直想,我想寫小說,我想畫畫,到1991年的時候我又想拍電影。我想是我青春萌動的那幾年一直想表達的方式。因為我一直想我過去經歷的事情,一個小縣城在80年代改革開放這樣的環境裡面成長起來的孩子,我自己親身經歷跟親眼目睹太多的事情,讓我有寫出來的一種願望。特別是我到了北京電影學院讀書,我記得是二年級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每星期要看兩部國產電影。我看了兩年,到大二我就看得很憤怒,因為這兩年我看到的電影沒有一部跟我的經驗有關係,沒有一部跟真實的中國人的生存境遇有關係,所有都化作了表達的一種動力,我覺得我有必要說出來 。

文壇:你很想做這件事情。

賈樟柯:我覺得不公平,我覺得銀幕世界、我們的文字遮蔽了大量的社會經驗,這是不公平的。

另一方面,我自己希望寫作也好,或者拍電影也好,我希望我能是一個成熟的個人介入這個創作裡面。我不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我不是一個超人,我可以給大家提供中國的方向,提供人生的方向,我沒有這個能力,我提供的是一種感情,這個感情裡也包括我怎麼處在這樣一個變革時代裡面,我自身的困境跟迷盲。

這種努力本身至少會提示人們,這種困境不是個人的,他是一個群體的,是我們應該大家一起面對的。

文壇:你現在說到了迷盲,作為一個電影人,在當今商業氣息非常濃的時代,作為一個電影人你的迷盲是什麼?

賈樟柯:我實際上做電影,被大家所要求的你所要具有的價值更複雜、更悖論。整個大家比較關心經濟層面的話題,比如說你的票房,衡量藝術的標準實際上太量化了,今天我們可能太簡單了。比如一本書主要看它的排行榜、銷售得怎麼樣。一首歌也是要打榜,電視要收視率,網絡要點擊率,電影要票房。這種衡量的方法它只是眾多指標之一,但是無時無刻觀眾不在拿這個要求在衡量我。

但另一方面作為一個作者,我能提供出來的藝術上的創造,我能提供出來社會新的觀察,這是我的價值。當然還有別的價值,比如說你能不能得獎,比如賣的好不好,比如說你這部影片有多長久。在多元的價值要求裡面,始終我記住我自己是一個創作者,這個創作者跟其他無關,而跟心靈的感受有關。

文壇:跟你內心想表達的東西有關。

賈樟柯:所以,我盡量在價值多元的時代裡保持一種鎮定,這種鎮定讓我不要患得患失,當你知道你的目的,你自身寫作的原動力是什麼的時候,我覺得它所帶來的一切的困擾、一切的束縛是正常的,我們可以去鎮定地接受它。

文壇:但是也要跟大家分享一個,因為3月9號的時候,賈樟柯的電影《二十四城記》已經在西班牙得獎了,而且好像首映的前三天票房非常高。你怎麼看待獲獎這件事情?因為我知道從一開始你的作品就很多在國外頻繁地獲獎。

賈樟柯:實際上獎項本身它其實代表著某種來自行業的鼓勵,這種鼓勵本身是看對整個電影行業帶來什麼啟發,再就是你所堅持的價值是不是鼓勵。這個電影或者這本書雖然是講中國工人的,但是生命之中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困境跟危機是全世界的,西班牙的工人也要面臨經濟危機的問題,就是日本的工人也有下崗的問題,出現在不同的時代。

所以,這個電影呈現出的是一個人類逃避不了的困境,而且我覺得對藝術或者對文學、對電影來說,他能做的可能就是一直呈現這種困境,而不一定是解決這個困境。

文壇:呈現這種困境。

賈樟柯:這是非常重要的。另外一方面,我自己一直希望我們中國人的生存經驗,我們所經歷的一切能夠成為一種供全社會可以分享的一種經驗,我們能夠輸出我們的文化,我們可以把今天快速變化的中國的表情呈現出來。因為看懂一個國家,親近一個國家,需要有感情的層面,需要通過藝術,通過電影跟文學,能夠讓人觸摸到這個國家的感情和表情。

另一方面,我們應該有一個文化的自信。比如得不得獎這個事情,其實在國內有很多爭論,一直有一種評論,賈樟柯是為電影節拍電影的,或者說賈樟柯是出賣中國人的苦難跟貧困獲得電影節的鼓勵。這其實從80年代陳凱歌導演拍《黃土地》,到1988年張藝謀導演拍《紅高粱》,到張元、王小帥他們拍《媽媽》,都是圍繞著中國的困境。有一次我跟以色列導演聊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有一句話給我很大的信心,他說其實對我們外國人來說,當你看到一個文化有面對困境的能力,當你看到一個文化有反思自己生存困難的能力,我們對這個文化是肅然起敬,是充滿欽佩。的確是,實際上中國的現實其實呈現多種:快樂的中國、富裕的中國,勿庸置疑是存在的,我們也在分享這種快樂。但是這背後還有一個存在眾多問題的中國,還有一個貧窮的中國。我們對這樣的現實不能過濾,說我們只存在一種現實,我們應該呈現一個多元的現實。實際上它需要靠各種性格的作家、各種性格的導演拍攝各種不同類型的電影,形成一個真實的中國的講述。

我並不覺得我自己的一部電影或者一本書能夠提供一個全面的真實的中國的一種記錄,但是我相信它是其中一種現實的一個真誠、真摯的講述。

文壇:從一個角度或者是從一些小的地方著手。

賈樟柯:一些側面、層面。

文壇:因為今天也說到這樣一個訪談是跟所有的全球新浪網友互動的訪談,非常感謝大家,在賈樟柯聊天的過程中,其實網友的留言特別多。

網友:我看了這部電影,要問一下關於演員的問題。以前好像你的電影裡用的很多都是業餘的演員,這也是你電影的獨特之處。為什麼這次在《二十四城記》中會起用一些職業演員。

像呂麗萍、陳沖這些大家非常熟悉的。

賈樟柯:我在出版這本《中國工人訪談錄·二十四城記》分兩大板塊,一個板塊是真實公認的訪談,十位工人。一個板塊是虛擬訪談。從電影的角度來說我非常需要虛構,因為我跟這十個工人訪談聊天的時候,實際上我有太多想像,太多對他們提供的歷史素材進行整合的需要,那個時候虛構跟想像變得非常重要。因為對一部電影或者是一本書來說,特別是電影,它最終是美學的呈現,我們呈現的是一種生命經驗。這種生命經驗本身有很多潛台詞,潛藏在人物內心不講出來的話,就像我的書的前沿,那些沉默的時刻,我希望通過虛構的方法能夠把它呈現出來,這樣就在電影裡同時有了真實的記錄也有了虛構。我特別想把這個電影有虛構的部分這樣一個概念告訴觀眾,就用了陳沖、呂麗萍、趙高、陳建斌四個演員把這個概念講述出來。因為實際上我想強調的是,除了是歷史經驗它裡邊包含的想像之外,實際上我還想說對《二十四城記》這部電影來說,是經過作者解構過,雖然有紀錄的真實部分,但是我們在剪輯的時候強調了什麼、隱蔽了什麼、隱藏了什麼、凸現了什麼,一定是有的,不是一個客觀的真實。這樣一個誠實的態度應該講述出來。所以,用了一個知名的職業演員呈現電影的虛構性,呈現電影被結構過的概念,對一個電影的倫理來說非常重要,因為這樣我會安心,因為我覺得我很坦誠地說,這不是一部紀錄片,這不是一個真實完全物理性的真實,這是經過作者過濾和經過作者結構的一種現實。

文壇:但是在整個電影裡有沒有一些真實的鏡頭?

賈樟柯:有,電影裡一共有9個人物,有5個是真實工人的紀錄,有4個是演員的演繹,這兩部分合二為一。

文壇:剛才其實談到了作為電影的關注點,也談到之前無論是陳凱歌、馮小剛、張藝謀,他們可能關注的點跟現在有所不一樣。很有意思,我們另外一位網友在你的另一本書《賈想》裡看到一個序,是陳丹青老師寫的。陳丹青老師是這麼寫的,他稱賈樟柯跟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是不一樣的動物。你怎麼理解這句話,如果是不一樣,不一樣的地方在哪兒?

賈樟柯:如果大家看《賈想》這本書,它比較有趣,是因為它從我大二拍第一部短片《小山回家》開始,一直到《二十四城記》這12年裡面拍攝過程裡面我所寫的手記、文章還有一些重要的演講跟訪談。對我來說,為什麼會寫這本書呢?

去年正好是我拍電影10年,到 2008年我們也特別在北大做了一個回顧,做了《小武》十週年的回顧。那之後我就開始整理我十幾年寫的文字,的確看了以後,彷彿昨天。這十幾年不知不覺一眨眼就過來了,但是再看這些文字,有的甚至已經陌生了。但是有一點,滲透在這個溫度裡,一貫我的兩個精神一直存在著,一個是拍電影其實我們有一個很大的工作,對導演來說,要找到一個觀察我們生活的一個新的角度。另外一部分,要對電影的這個形式、媒介有一些新的貢獻。

《賈想》這本書裡也有我拍電影的想法,也有我日常生活的感受,包括迷盲,也有對一些電影現狀的批評跟研究。陳老師的前言正好是北大《小武》十週年的時候做演講,介紹這部電影的時候他講到的。我其實很喜歡他說我是一個不一樣的動物。因為我覺得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會被社會化,我們每個人到了工作裡面都會有各種各樣的人際關係,各種各樣行業裡面的制約,各種各樣的場面,你要維護這個場面,維護這個關係。但我覺得我不一定能做到,我希望我一直能夠有一種直率,有一種坦誠,有一種野性,把一種直接內心的聲音講述出來。無論是通過文字還是通過膠片,通過影像,我希望能夠保證在利益社會裡的動物性,一種六親不認的吠叫感。

我也希望這個書大家也能夠通過閱讀,走進這10位真實工人的精神世界,這10位工人的年齡段不一樣,在工廠裡面的位置也不一樣。有的是1958 年就進廠的老工人,最年輕的有一位是33歲,已經變成電視台的主持人,這裡有很大的命運變化。而且有工廠的黨委副書記,也有一般的裝卸工人。希望通過這本書帶給大家一種過去50年計劃經濟時期工人印記的印象。因為我們真的到了一個很迫切應該面對這個歷史的時候。

《雙雄會》的女主角以張曼玉為模板
網友:你好像正在籌備一個新的片子叫《雙雄會》,有意邀請張曼玉、周潤發加盟,有這樣一回事嗎?

賈樟柯:演員還沒有確定,但實際上因為這個電影是講1949年在香港的故事,因為1949年新中國成立,民國政府來到台灣。在這個背景講一個離難的故事,也就是我一開頭一直講的,我這幾年對歷史特別感興趣,女主角寫的過程一直是按照張曼玉寫的,男主角還沒有設想,但是我一定會找江浙滬跟廣東人演,因為看那麼多民國回憶錄特別是當事人的回憶錄,你會發現那個時候民國活躍的精英基本上是江浙滬和廣東人,但具體是誰沒有決定。

文壇:聽說還要拍一部情色電影,叫《踏雪尋梅》?

賈樟柯:這是一個誤解,因為並不是近期的安排,那是很早以前,差不多拍了《小武》之後寫的一個劇本,叫《踏雪尋梅》。因為那時你想1998、1999正是處在一個劇烈的社會轉型階段,因為那個時候是一個經濟的轉型,要建立市場經濟。整個社會在這個轉型過程裡邊,它呈現了特別多的困難,包括慾望、迷盲,在這種背景裡,那時在山西,一夜之間有很多聲色場所,好像大家的生命裡、人性裡面的壓抑都找到了一個出口。在這裡面,呈現一種人性的哀憐,一種孤獨感,一種渴望溫暖的感覺。所以,那個時候就寫了這個劇本叫《踏雪尋梅》,有點像公路片,當時沒有拍,這個電影其實是要從性的角度談論。

文壇:以後會拍嗎?

賈樟柯:渴望分級制度的產生,如果分級制度產生之後,我相信無論是性還是暴力,都可以是我們寫作裡面可以關注的,可以呈現的內容。因為它的確跟我們的生存現狀、跟我們的人性結合得太緊密了。如果沒有一個尺度讓這兩部分在中國文化裡呈現,必將也是一個很遺憾的文化。

網友:剛才看得出來您特別喜歡讀書,最喜歡哪些作家?哪些作家對你有影響?

賈樟柯:如果說最喜歡,我覺得我最喜歡跟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作家,比如說我非常喜歡韓東,特別是他的《在碼頭》,還有他的《同窗共讀》,我也很喜歡朱文。我也非常喜歡詩,喜歡歐陽江河。對我影響最大的小說還是路遙的《人生》,因為那時我還是在成長階段,還是一個萌動的傻乎乎的一個孩子,看完之後,開始對社會懂得一些反思。因為我記得整個那個電影,其實我們小孩看就覺得是在講戶口的問題,因為悲劇就來自戶口,因為高加林是一個農村青年,因為他的戶口問題,他想實現自我跑到縣城折騰了一陣然後又回去了,愛情的悲劇由此帶來。從讀那個小說之後,發現實際上在我們信以為正常的一個社會裡面,它其實埋藏著多不公正。通過小說路遙的小說,我獲得了一種很脆弱、很簡單的懷疑精神,對社會的一種懷疑態度,因為它非常珍貴。而且我回想起我整個閱讀生活,我覺得很感謝80年代,80年代是一個閱讀時代,那個時候即使是在一個鄉或者是鎮的中學都有閱覽室,閱覽室裡面都會有《當代》、《十月》、《人民文學》、《花城》、《收穫》這樣的雜誌。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們的班主任剛剛大學畢業,他特別喜歡看《新華文摘》,裡面都有政論文章,有小說,是文摘性質的,那個對我都影響很大。可惜到現在國人的確是閱讀生活在下降,如果這種閱讀能夠恢復,我覺得將是一個非常好的事情。而且我通過閱讀,我發現其實嚴肅的寫作、嚴肅問題的思考,它其實對那些生活在困難中的人是重要的,因為我覺得正是閱讀讓我一個縣城裡的孩子,有了反思的精神。

文壇:好的,那大家就多關注,也關注你的書,也關注現在的這些好書,多多閱讀吧。

賈樟柯:謝謝。

文壇:由於時間關係,今天真的非常感謝大家,有無數的網友參與了咱們的討論,而且今天確實也要像大家所說的,我們會為朋友們送去兩本賈樟柯老師的書。上次《文壇開卷》的時候,張抗抗老師的訪談,還有阿來老師的訪談,很多朋友也都來過,送出的書已經送出去了,大家得到的朋友關注一下,期待下一次節目當中大家還能參與。下週二我們再見!

賈樟柯:再見!

(聊天結束)

***** ***** *****
(3) 其餘的都是沉默
--《中國工人訪談錄》序

贾樟柯
2009年

我的老家山西汾陽是一個縣城,地方不大,農業氣息很重。每到夏天,我都要幫村裡的同學麥收。一大早到了田間地頭兒,就有人會發給你一把鐮刀,指著眼前看不到邊的一片金黃色說:這一片是你的。

人在這時候顯的異常渺小,在麥浪的包圍中,遠遠望去,任何人都只是小小的一個黑點。日落時分,努力直起彎曲太久的腰身,一邊抹著汗,一邊把目光投向遠處。遠處逆光中,柴油機廠的煙囪正高傲地冒著白煙。我就明白,為什麼人們都爭著進工廠當工人。

「修理地球」真苦,這是肺腑之言。那時候,工人雖然也是勞動者,但卻是和機器打交道,有技術,吃供應,有勞保,還是「領導階級」。

縣裡工廠不多,那時候三、四百人的柴油機廠,一、兩百人的機械廠已經算是大廠了。70年代末,縣城裡有誰家的孩子能進到工廠裡工作,對全家來說都是一件榮耀的事情,因為這意味著每月穩定的工資,意味著暑期的時候會發茶葉,白糖;冬天的時候會有烤火費。也意味著家裡人可以去工廠的浴室洗澡,每個月還發若干雙手套和幾條香皂。而我們這些孩子,也可以拿著過期的假票,跟著哥哥姐姐混進職工俱樂部去看《佐羅》。當工人也有上夜班的辛苦,但早上回家時可以順手扯一些棉紗,放在自行車坐墊下擦自行車。可以順手為家裡磨幾個不銹鋼把手,或者打一把菜刀,為自家的電表順一卷兒保險絲回來。

以廠為家的觀念讓大家變得公私不分,人們也樂在其中。廠裡的福利房,將來鐵打不變的退休金,都不止是物質好處,而是一個階級的內心驕傲。

但,這個世界有什麼是鐵打不變的呢?

我有幾個同學在高二那年,因為縣柴油機廠招工,都輟學離開學校,進工廠當了工人。那時候八十年代,一個學生能夠早日走入社會,掙一份穩定的工資,能夠去到圍牆裡頭,在有燈光籃球場的柴油機廠上班,真讓無數同學羨慕。但到了90年代中期,我還在北京讀書的時候,突然我的這些同學都下崗了。工廠在轉制,停工,當時只有二十五,六歲的他們拿著一、兩百塊錢的低保流落社會,變成渾身力氣但無事可做的人。

有一年冬天回老家,看到我的一個同學和他廠裡同班組的幾個兄弟,在為一個家人挑煤。那時縣城還很少集中供暖,家家戶戶要燒煤過冬。一卡車幾噸煤拉來後倒在街上,這些兄弟幫著把煤從街上挑到儲煤的炭房。挑完一車煤,也就能掙10塊20塊,還要三,四個人分。但不幹這些又能做什麼呢?有人去賣衣服,有人去當保安,有人在家裡面打麻將,然後升級開家庭賭場。也有人犯罪,被通緝,流落異鄉,至今不知身在何方。

我自己沒有在工廠生活過一天,也沒有在體制裡討過飯吃,但這種國營工廠凋敝所帶來的影響,工人從一個社會的領導階級被邊緣化到了四處打散工的境地,這種心理的落差我完全能夠理解。那個時候,從工廠下崗的同學對我說:我們的境遇還不如農民,農民還有土地,有一年四季的收穫,播種時有收穫的希望。但危機之中的工人,或許真的就像國際歌裡面唱道的:我們一無所有。

2000年前後,我特別想拍一部關於國營工廠,關於中國社會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轉型,關於轉型之中有關工人處境的電影。我寫了一個劇本,名字就叫《工廠的大門》。法國盧米埃爾兄弟發明電影以後,他們拍攝的第一部影片就是把攝影機放在雷諾汽車公司的大門口拍那些上下班的工人。我從事的這個行業,最早出現在銀幕上的人物是勞動者。這是一個雙重的偉大的傳統。一方面電影開端於紀錄美學,另一方面人類第一次用電影攝影機面對我們真實的生存世界,第一次就把焦點對準了工人,對準了普通勞動者。電影史上,有無數這個主題的電影讓我激動不已,像《偷自行車的人》。

劇本寫完之後,我又猶豫起來。這個劇本寫兩個年輕人,同一年入廠,在同一個師傅手下幹活,同一年成為勞模,也同一年戀愛,幾乎前後生子,但也同一年下崗,同一年在宿舍裡面無所事事,打麻將酗酒。漸漸的孩子大了,兩個家庭決定一起去做生意。他們在市場裡面擺了一個服裝攤,一起早出晚歸經營這個小小的生意。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因為錢的問題兩個和睦的家庭開始有了猜忌。劇本寫完之後,我得意了幾天。但是冷靜一想,覺得這部電影裡面的主題,除了社會層面問題,諸如工人生活困頓之外,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嗎?我覺得工人這樣的群體,他們在體制裡面的生存經驗一定會有更多的可能性。這個劇本被我鎖在抽屜裡,一直沒有拿出來。

2006年底,有一天新聞裡講:成都有一家擁有3萬工人,10萬家屬的工廠「成發集團」,(又名「420廠」),將土地轉讓給了「華潤置地」,一年之後整座承載了3萬職工10萬家屬生活記憶的工廠將會像彈煙灰一樣,灰飛煙滅,而一座現代化的樓盤將拔地而起。從國營保密工廠到商業樓盤的巨大變遷,呈現出了土地的命運,而無數工人生生死死、起起落落的記憶呢?這些記憶將於何處安放呢?

這條新聞提示給我,新中國50年的工業記憶需要我們去面對。曾經為了讓國家富強,個人幸福而選擇了計劃經濟體制,但50年來我們為這個試驗而付出的代價是什麼?那些最終告別工廠,孑然一身又要重新尋找自我的無數個個人,浮現在這條新聞背後。我一下子感到這是一個巨大的寓言。從土地的變遷,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從集體主義到個人。這是一個關於體制的故事,是一個關於全體中國人集體記憶的故事,我毫不猶豫地去了成都,徘徊在這家工廠周圍,決定一部新電影的拍攝。

去成都之後,從飛機場出來,路上可以看到霓紅燈下閃爍著的廣告牌,上面寫著:成都,一座你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有關成都的傳說是:這裡物價便宜,女人美麗,私生活可以腐朽,生活節奏緩慢。

到了工廠所在地草橋子,在420廠邊徘徊的時候,我看不到任何的驚心動魄。在冰冷的水泥鑄就的二環路旁邊,一邊是圍牆裡面依然需要檢查工作證才能出入的廠區。另一邊卻是一副世俗的場景。一排排6層居民樓構成的工人宿舍區裡人來人往,灰色的6層樓下面都是改建的小商舖:賣熟食的、髮廊、麻將室。有拍攝婚禮錄像的、也有賣墓地的。有卡拉OK、也有裁縫鋪。生老病死都可以在這個院子裡完成。到下午3點以後,陽光漸漸變的溫和,宿舍區寬闊的街道人頭攢動,40多歲不算老也不算年輕的人,和那些已經滿頭白髮的老人混雜一起,坐在路邊開始打麻將,彷彿周圍發生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人生的波瀾壯闊都在嘩啦啦作響的麻將裡面。這些曾經手握螺絲刀的手,這些曾經目不轉睛凝視著車床的眼睛,這些曾經出入在圖書館,實驗室的身影,如今聚集街頭,呼嘯牌場。他們會偶爾抬起頭望一下我這個過客,然後又把注意力收回到牌桌上。

我在這裡面穿行,像穿行在一個靜止的世界。不遠處市中心燈火輝煌, Gucci、阿瑪尼、各種各樣的品牌店拔地而起,成都有全中國最大的LV專賣店。而在宿舍區,這裡牌桌上的輸贏只是在1塊2塊之間。當夜幕降臨,人們各自回到家裡面,我想這塊安靜的社區裡面又埋藏了多少的不平靜。

我決定拍一部紀錄片,去接近這些師傅的面孔,去瞭解他們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話語。在《成都商報》的幫助下,我們連登幾天廣告,尋找願意講述工廠經驗的工人。某一個下午我自己去接熱線,當約定的時間到來的時候,那幾部紅色的話機突然鈴聲四起,我在慌亂中一個接一個地接起。很多電話剛剛接通,那邊沒說幾句話已經哽咽不止。聽筒這邊,我分明還能聽到對方是在一個寂靜的房子裡面講話。我能夠想像,或許他的愛人正在外面打麻將,或許他的兒女這時候正在課堂上為高考拚搏。而一個孤獨的中年人,他一個人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拿起電話撥某個號碼的時候,才願意講述他長久以來不能說出的心事。

這些工人師傅和更多的中國人一樣,他們離開工廠,但還有一個家庭可以接納他的生活。每一個人在家庭裡面都在盡量地維護家庭的快樂,特別是在年幼的孩子面前他們從來沒有眉頭緊鎖,他們從來沒有把自己的焦慮跟夜不成寐的那些壓力變成一種家庭氣氛。每一個家庭還都有餐桌邊的歡聲笑語,人們在議論昨晚電視劇情節中渡過一個又一個平靜的日子。而在無人的時刻,他們有了眼淚,他們有了無法說下去的故事。我迅速地登記好了這些想要講述的工人師傅的名字和他們的聯繫方法,然後開始了採訪。

進入到工人師傅的家庭,彷彿回到了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幾乎所有家庭的裝修都是一致的。黝黑的水泥地,黃色的雙人床,衣櫃、立櫃、沙發、牆上交叉掛著的羽毛球拍和釘子上掛著的潔白的羽毛球。所有的物質都停留在了80年代。唯一能夠提示當代氣氛的是孩子們的相片。那些穿著耐克、染著黃頭髮,工人師傅的下一代。他們在照片中衝著我們微笑,無憂無慮。

當攝影機面對這些工人師傅的時候,往往他們激情澎湃的講述都是關於別人的。我不停地追問:您自己在那個時候在做什麼?幾乎所有的工人師傅都在說,你不要問我的故事,我很平淡,沒有故事。50多年的集體生活對一個人的改變,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夠更改。在過去,每個工人都認為自己處在集體裡面,是這個集體的一部分,是機器上的一個螺絲釘。而今天,當他們再也不用與其他幾千,幾萬工友穿著同一款工裝,同一個時間湧進廠門的時候,當他們坐在各自的客廳裡,去講述自己的生活的時候,這是一些活生生的個人。但是把話題帶入到個人的講述,是一個很艱難的事情,它讓我知道,過去的體制生活是多麼深刻的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

每一次訪談將要結束的時候,都伴隨著很長時間的沉默。在這本書裡,白紙黑字,句句都是過往的真實生活。但是我一直在想:在這些工人師傅講述之餘,在他們停下來不說話的時候,又有多少驚心動魄的記憶隱沒於了沉默之中,可能那些沉默才是最重要的。

我相信大家看這本書,也能看到那一片沉默。

2009年4月2日 星期四

中國式政治幽默兩則

(1)

清明快到啦,土地下的先烈們紛紛打來電話詢問

江姐問:國民黨被推翻了麼?
答:被阿扁推翻了。

董存瑞問:勞動人民還當牛做馬嗎?
答:不勞動了,都下崗了。

吳瓊花問:姐妹們都翻身得解放了嗎?
答:解放了,都當小姐了。

揚子榮問:土匪都剿滅了嗎?
答:都改當公安和城管了。

楊白勞問:地主都打倒了麼?
答:都入黨了。

雷鋒問:那資本家呢?
答:都進人大和政協了!

劉胡蘭問:同志們都藏了麼?
答:都隱身上網了

毛主席問:大家現在都在忙什麼?
答:都在斗地主

毛主席:那我就放心了…

清明快到了,別忘了給孩子們講講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時候天還是藍的,水也是綠的,莊稼是長在地裡的,豬肉是可以放心吃的,耗子還是怕貓的,法庭是講理的,結婚是先談戀愛的,理髮店是只管理髮的,藥是可以治病的,醫生是救死扶傷的,拍電影是不需要陪導演睡覺的,照相是要穿衣服的,欠錢是要還的,孩子的爸爸是明確的,學校是不圖掙錢的,白癡是不能當教授的,賣狗肉是不能掛羊頭的,結婚了是不能泡MM的,買東西是要付錢的,看完不轉發出去是要被打屁股的。

(2)

邊做假藥廣告、邊說假藥效果、邊痛斥假藥危害的是什麼?
答:江湖騙子。
錯,是CCTV。

問:比上大學還貴的是什麼?
答:出國留學。
錯,是幼兒園。

問:為什麼有人從幾千米高直接跌落到千米左右卻面不改色心不跳?
答:是在跳傘。
錯,他們是中國股民。

問:某人第一個月拿1000元工資,第二月拿800,第三月拿600,請問他的工資是降低了還是增長了?
答:降低了。
錯,是負增長。

問:全副武裝的人與手無寸鐵的人進行激烈的搏鬥這是什麼事情?
答:是抗日戰爭。
錯,是城市管理者執法。

問:你只有10平米的房屋,鄰居從90平米換到190平米,你的居住面積有沒有增加?
答:沒有。
錯,你在平均住房面積裡被增加了50平米。

問:明明你口袋裡只有50元,卻搞一大堆數據證明你實際有100元的是什麼人?
答:騙子。
錯,是統計局

問:一個永遠要你對她負責而她卻不對你負責的是誰?
答:二奶。
錯!是銀行。